末了,我挑了那年幼的圆脸宫女、懂得烹茶的婢子,还有那个最后与我顶撞的宫婢。
领了这三人回到兰若堂,她们一一换好衣裳站在我身前,我逐一问了姓名,只有那烹茶婢子的名字碧茹尚可入耳,我拿主意改了另外两人俗不可耐的名字。
圆脸稚气的婢子兴高采烈地谢道:“奴婢饮绿,谢主子赐名。”
而顶撞我的婢子并无反应,她似乎并不欢喜我将她领出浣衣局,过了半天她才跪叩谢道:“奴婢采蓝,谢主子赐名。”
离开浣衣局前,我将三个婢女的身世都问得清楚,生怕以后横生事端。碧茹生得俏丽些,从前侍奉成襄皇后,钱氏之乱后,便被打发到浣衣局了。
口无遮拦的豆蔻少女饮绿是云韶院乐户的女儿云韶院内养着的舞姬乐师俱是为宫廷宴饮欢聚助兴四岁时其父母双双亡故,乐户属于贱籍,故而年幼的她就被送入浣衣局为宫婢,而非宫女。然而浣衣局对她的成长似乎也并未产生太多负面影响。
至于一直愁眉苦脸,仿佛恨我夺去她钟爱浣衣工作的采蓝,她瞧着并非是太会讨主子欢心的奴婢,而她的容貌稍逊,若是在宫外寻常人家还过得去,在宫内置身如花美眷之中,就是极其糟糕的陪衬了。她弄错了主子的头油,主子一时不高兴,就被胡乱丢到浣衣局了。她也真勤勤恳恳地安心在浣衣局做了两年多的事情。
婢女们立在我前头待我分派任务,我却窘迫起来。不知说些什么打破冷场。
我并不习惯被人伺候,家中从来都没有侍女服侍我,父亲以为琐碎事既能亲力为之,何须劳烦他人,何况孟子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书院内不乏含金汤匙出生的权贵公子,父亲正是想让这些人体会一段人间疾苦。
适才已有内侍将我的一些行李从内药局搬来,我拿些碎银子赏了打发下去。我找不出事情交给这三个宫女,沉默半晌,还是决定驱退三人,道:“眼下我也没什么事要麻烦三位姐姐,三位无事就退下吧。”心中盘算着退入内室独自看书消遣。
饮绿、采蓝乖顺地退下,碧茹还杵在那里,她毛遂自荐道:“主子今日才搬到兰若堂,想来定然并不熟悉,奴婢曾经做过打扫兰若堂的宫女,可引主子到处逛逛。”
碧茹说话间采蓝早就离开了,而一旁拖沓的饮绿闻言,却嚷着要陪我一起逛逛。她比我还要小上一两岁,难免稚气些,说话间偶尔会露出可爱的虎牙。浣衣局困苦生活并未磨去她的开朗,笑容明媚似六月骄阳。
我不禁感叹自己的确不适合做主子,反而要侍婢自己找活儿干,她既然如此请求,我也欣然接受,道:“姐姐带我四处走走自然是极好的。”
饮绿蹦跳着踩上兰若堂正殿前的步廊,问道:“这步廊奇怪的很,就算我走得很轻,也会有声音传出,或许年代久了,莫不是下头铺设的木料被虫子蛀空了?”
我也一脸探究的望向碧茹,碧茹笑着解释道:“这步廊下头确是空的,但并非是被虫蛀,而是特意挖空,放了几十口大酒瓮,仿了当年吴王夫差为西施娘娘的响屐廊而建。不管走得多轻巧,都会有声响,如果踩着木屐,行走的回音更加清脆好听。”
饮绿俯身轻叩木板,侧耳细听回音,道:“住在这里的娘娘还真是不敢多行一步了。”
“先帝安妃身姿轻盈袅娜,行路无声,”碧茹娓娓道,“宫里传说,当年先帝恐她哪日不见了,才特地造了这条步廊,先帝听得声响,得安心。”
我不置可否,听碧茹描述安妃往事,觉得好笑又可悲。精心设计的步廊细细想来,却有近乎枷锁的意味。帝王之爱毕竟霸道,先帝要将安妃当金丝雀儿一样锁起来,安妃心中未必欣喜。
“是那个安妃郑氏吗?”饮绿恍悟道,“我听宫内老人说,那安妃娘娘美得真如谪仙一般,歌舞俱佳,先帝对安妃的宠爱真是非比寻常!”
纵然先帝再是宠爱又如何,尚在青葱年华的安妃最终逃不脱暴病亡故的宿命。民间多是添油加醋,将此描述为成襄皇后设计的精心谋杀。
坊间多有关于这位先帝宠妃的传闻,传闻中风华绝代的女子,总是惹人遐想。安妃郑氏出身小吏之家,蒙得盛宠时,先帝已逾知天命之岁。
安妃吃亏在入宫太晚,上有强势的成襄皇后弹压,下有出身世家的妃嫔妒忌,且未曾诞下一位公主皇子,先帝却强加之妃子高位,安妃的日子定是过得惶恐不安,那赐下的封号“安”,只怕是个讽刺了。
忽而觉得胸口憋闷,我顺手从怀间取出纨扇,依在围栏上细细扇风。
推人至己,联想安妃,我不禁心下黯然。若论家世,我并无豪门大族在背后撑腰,父亲隐退多年,上林书院桃李满天下固然是极大的资本。但连我入宫之事,父亲都无力挽回,我不希冀,上林书院越溪居士女儿这一身份,能替我带来多少说话的底气。
面对国公、尚书家的小姐们,我必先矮上一截。要说容貌,我的胎记,不提也罢了,何况禁中尚有明贞夫人那样的绝代佳人。
唯一还拿得出手的,只有我那点文才与丹青了,然并不曾听说有宠姬以此固宠。眼下齐韶对我过分亲昵的态度不似帝王,更像平民百姓人家,他故意亲近态度接近与我,但我还是不敢全心去信那飘渺的情。我并不信戏文里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范例,我与他的缘分不过只有书阁内的一月有余光景,他却如此轻率地下定结论,要陪我走完一生,只怕日子久了,发觉我身上的诸多毛病,到时候再反悔,才痛苦不堪。
见我爱听,碧茹继续道:“安妃嫌响屐廊的名字难听不吉,改作了玲珑廊。听说安妃又在步廊上每隔五步就装饰一串青黄色昆仑玉铃铛,遇上有风的日子,叮当作响霎时好听呢。”
“是她女儿节许愿的铃铛吗?她的愿望还真是多。”我嘴上挂着笑意,心中却溢满怜惜。高处不胜寒,安妃做金丝鸟的日子一定是孤单至极,才要那些玉铃铛陪伴。
抑或安妃只是怀着难以实现的愿望,才会积下那样多的铃铛。女儿节悬铃许愿,期待愿望实现时,则要将那铃铛悬在窗前,直到愿望实现,才好将铃铛迈入树下或丢入湖中,谢过花神娘娘。可惜我之前悬挂的金铃都收不回来了。
“听说先帝还曾赐予安妃一双云锦绣履。赤色云锦鞋面上用五色丝线夹杂金线绣了成片的缠枝牡丹,履帮上用斜纹绫团成蔷薇花样,合浦珍珠沿着围了一圈,翘头上缀着两颗荔枝大小的南海夜明珠,”宫中传说颇多,然而多染着鬼气。
自小被年老宫人养大的饮绿听得许多古怪宫闱旧闻,待到说起这些,她忽然来了兴致,插嘴道,“最最金贵的要算鞋底了,用骠国进贡的整块芙蓉翡翠做的,这鞋子走在玲珑廊上,也算相得益彰了。”
闻言我略微吃惊,这安妃真是胆大妄为了。先不提这绣履的奢侈,如果真是玉版做底便就算不得锦履,而称为舄。须知皇后参加祭祀才穿翟服,着赤色木底锦舄。区区一个安妃,居然敢堂而皇之穿上玉底锦舄,想来皇后容不得安妃也是常理,暴病而亡恐怕真只是个托词。
“不知道安妃娘娘当年有没有在玲珑廊上跳过霓裳羽衣舞呢?”饮绿托腮憧憬道,“当年安妃一舞倾城,可惜不得见了,不过陆昭容倒是向云韶院的乐人学过霓裳羽衣,或是会有有五六分神似。”
听之我凝滞手中的纨扇,复而又无奈笑了。安妃获宠,少不得霓裳羽衣,而陆昭容当年也是凭着霓裳羽衣舞而被陛下看重,唐时杨贵妃争宠的手段,用到如今还不衰败,可见女子会些歌舞还是十分重要。
曲艺之中,除却几段昆曲,我便只会琵琶了,学的还是音色古法横抱琵琶,而非后世改良流传下来的竖抱琵琶。
昔年母亲精通琵琶,名满帝都,父亲还是从母亲处学得古法横抱琵琶弹奏,古法音色空灵近似古琴。而我一介女子,偏冷门地学习铿锵古法,而今流行的音质柔媚的竖抱琵琶,与我倒是生疏许多。
听听宫闱旧闻,也是打发时光不错的法子。我收起纨扇,趁着天色尚早,碧茹又继续领我绕兰若堂走过一圈,一路大致向我介绍些兰若堂的过往。
正统规制的后宫妃嫔所居十二堂,规模并不逊于昭阳殿,然而礼法上终究是妾的身份,故而称为堂。
兰若堂地处在元贞堂之后,离主上寝殿贞观殿并不远,正对希乐堂,后靠晏和堂,紧邻宜春苑,统共是个四进院落,在后宫已算颇有规模,地理条件优越,历代都为宠姬所居,然殿内陈设颇为华贵,却不张扬,家具均是上等紫檀木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