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相思藤蔓压到最紧时,禁不住那最脆弱的一击,突然就挣脱了,相思支离破碎,零落一地。大概真的只需一念,我就解脱了。
唇边笑意如悄悄生出的五月蔷薇,我为他哭过笑过,做过一场梦,在春天发芽,秋天枯槁,而今要将对他的情恨埋入坟茔。
我仰望苍穹,埋身与冰天雪地之中,终于所有一切都结束了。
乔希循着脚印追了上来,她将我搀回内药局,我笑言自己才做了一回疯子,让她不要担心,顺便将她推出门外去,叫她安心忙去。
被我身体融化的雪水,在我背上重新凝结为一层厚实的冰。我换下衣裳,抱上几本书就赶去天禄阁了。
或是在雪地中躺得太多,我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但我并未在意。因着自己的身体异常好,南方来的秀女在帝都的第一个冬天,大都会病上一个多月,而我是少数并未染上风寒异类,在内药局每天闻着药味,大概多少也可以预防疾病。
我脑袋昏沉,好几次书从怀里丢下,齐韶见我如此,几番欲说还休,终究抬眼斜斜地瞥我一眼,询问道:“你怎么了?”
我从黄花梨木书架的第四层上取下一叠书,笑笑遮掩道:“大概昨夜是睡得不好,觉得晕眩。”
齐韶搁下手中的笔,起身接过我递来的那叠书,隐隐有忧色,道:“你脸很红,不会是发烧了?”
我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酡红色的脸颊,笑道:“怎么会,怎么……”还没说完,只觉天旋地转,齐韶的身形都隔着水雾般模糊,怀里的十来本书四散开来,整个人跌入齐韶的怀里,不省人事。
辗转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内药局自己的房间里。一身素净装束的乔希倚在床边打着瞌睡,她迷糊地用手拂去坠在脸颊上的发簪上的粉色流苏,动作太大,她猛然醒来,才发觉我也醒了,急忙端来药碗,道:“你快喝下去,这药我都热过两回了。”
我脑中好像塞满柳絮,机械地饮下那碗药,乔希忍不住唠叨我道:“这么冷的天,还只穿这么点衣服,不知好歹地躺在雪地里,我就说让你好好休息,你偏要去天禄阁,当真不要命了。”
我嘟囔:“我不是醒来了嘛!”
乔希愤愤地夺过我喝完的药碗,道:“幸好醒来了,你之前还吐我一身,我被你吓得都不敢离开半步。”
我轻推乔希的手肘,道:“谢谢你照看我了。”
“呃,恩!”她语焉不详地答应下,许是害羞了,她岔开话题,“还好有内侍将你送回来,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我都不认得,不过那内侍絮絮叨叨地跟司药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齐韶并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将我送回内药局,唯有拜托监视他的内侍了,我应当也给齐韶添了许多麻烦。
怏怏病了几日,很快活蹦乱跳了。而天禄阁的阿苑病入肌理,卧床快接近三个月,裴姑姑还在替她调理。
下午书阁内只有我一人忙碌,这些天与齐韶一起,积压的书已清理了十之七八。往日齐韶下午总会来帮忙,但今日并不见他,只有我一人的脚步声回响在空荡荡的书阁中,隐约失落。
一连几日齐韶都未出现,失落被放大,但我也理解。我思忖着齐韶身为外臣出入内廷手续繁琐,出入都有小黄门监视尾随,并不方便,他研读完需要的书籍,不再出现实属正常。
一日我正咬着笔努力回想汉书被我放至何处,久未谋面的齐韶忽然从书架另一侧探出半个身子,拿着我记下的书录上的一页于我看,一脸较真地问道:“这本镜鉴的下卷,你记着有,却始终翻不到。”
“哦,这本书啊,”大概齐韶擅长给予我意外,他的出现竟也令我添上几分高兴,我走到书案前,从书匣中拿出一本泛黄的书递给齐韶,嘴角噙着笑意,道,“我前几日拿去翻了翻,才记得拿来。”
镜鉴与圣朝遗录一样,都是有关政论的书籍,取“以史为鉴”之意,为先朝末代大儒樊守愚所写,太祖惜才曾想招降他,然而樊守愚非但不从,且组织军队放抗,太祖大为光火,一怒之下,下令焚毁樊守愚所写的书籍,民间此书已然失传,唯有宫内尚存。
我将书交给齐韶时,紫绿双色丝线暗勾藤花的袖袂不意占到桌上那方长方淌池澄泥砚,桐烟墨一瞬间将紫色藤花半边晕染墨色。我对此尚且恍惚未觉,齐韶不着急那书,只立即抓起我的手,同时从袖内取出丝绢,试图擦去我袖子上仍星星点点滴落在高丽纸上的墨汁。
待我意识到这一切时,我的脸颊犹如被桐烟墨晕染的藤花,瞬间泛红,齐韶竟握着我的手,到底是于礼不合,且我并不惯与他亲昵,遂轻轻将手抽回,也不敢要他递来的丝绢,兀自拿出自己的手绢擦拭干净。
齐韶理解我的心思,随意地收回他那悬空的手,然而此刻到底有几分尴尬,我故作轻松继续方才的话题:“之前十数卷的圣朝遗录大人全读完了?觉得如何?”
“文端皇后之识不让须眉,”齐韶温然笑道,“也能解为何当年倨傲的韩百川要折服于她,放弃隐居生涯,出山辅佐高宗。”
我思及父亲曾对柳氏不愧为名门的慨叹,道:“传闻河东柳氏家教甚严,故而开国功臣之家大多衰败,惟独柳氏一脉鼎盛如昔。”柳氏豪门望族,世袭秦国公爵位,本朝不少文臣武将均出此家,上可追溯至太祖身边的开国功臣柳济,而文端皇后亦是出身柳氏。
齐韶攥紧手中的书册,露出复杂的表情,道:“凭柳氏如今之兴盛,国朝恐怕难有豪族与之相抗了。”
齐韶所言非虚,当年今上平定钱氏之乱,一半是依仗柳氏。故而今上皇后即为河东柳氏,眼下驻守高丽边防的又是柳皇后的二叔镇军大将军柳易,朝中主管政务的尚书省右仆射即为柳皇后大伯父柳弥逊,可说内外事务柳氏都颇有影响。而今上膝下唯一的皇子即为皇后所出,只碍于那位皇子身有残疾,陛下尚在犹豫,否则只怕早已立为太子了。
我停下动作,顾左右而言道:“文端皇后除却执政手腕厉害,最为人称道之处,便是坚决反对任用外戚,柳氏一族在其执政期间遭到弹压。”外戚兼功臣的柳氏干政恐怕是令陛下最为无奈的问题。
齐韶的眼神更加深不可测,但他仍轻松评点道:“力保柳氏立于名门之首的,并不仅仅是严格的家训,更是其懂得韬晦之道,所以历经波澜,仍可立于不败。”
当年文端皇后弹压柳氏之时,除却几个族人头脑发热,依仗柳氏之名闹事,为非作歹,多数柳氏族人更加谦卑守礼。而今日的柳氏更需韬晦低调,父亲曾言,柳氏表面是荣宠至极,但月盈则亏,柳氏稍有不慎,便要步钱氏后尘。然柳氏并不肯轻易放下权力,今上遏制柳氏的权力也绝非易事。
政治总是惹人烦恼。我甩了甩头,才想起与他说话的本意,遂敛衽为礼,道:“那日我神智昏聩,多有烦扰之处,谢大人包涵相助了。”
齐韶随手推开窗子,阁外暮色蔼蔼,风吹动书页,发出刷刷的翻书声,他施施然转身,道:“西苑的梅花开得很好,苏药女可有兴趣去走走?”
齐韶侧身而立,好像要与那窗棂上栩栩如生的凤凰,一起翩然欲飞,宛若羽化飞仙,举手投足间的典雅气势,仿佛被他掩埋多年,昙花般一夕盛放,灼眼的光芒照亮世间,那一瞬我竟有一种跪伏下去的冲动。
冷风追回了我的迷离的游丝,终于我还是收敛了心神,淡淡回他一句:“那……并不太好。”男女之别,我如今尤其敏感。
“药女只当谢我的人情,可好?”
我手指拨弄书页的折角,终归答应下来,但又指了指守在门外的内侍,我轻声道:“那外头的……”
齐韶摆摆手道:“让他一起跟去西苑即可,又非见不得人。”
齐韶与内侍一说,内侍果然毫不犹豫地答应,想来枯守在天禄阁也是没油水的苦差事,内侍也巴不得走动走动。一行三人遂向西苑信步而去。
西苑是依附天禄阁而建的花园。文端皇后故去,天禄阁都缺人看管,更何况西苑的花草树木。然而相较精心修饰的皇家花园宜春苑的苗木景观,顺应自然而生的草木反而更有生气。西苑以各色各种梅花为主,其他花草点缀其间,可见文端皇后爱梅之说不假,但西苑之梅却不似宜春苑中为人刻意折磨的病梅,而是枝干舒展,颇有落花照水的娴雅韵致。
齐韶与内侍交涉一番,我似乎瞧见他偷偷塞给内侍一些碎银子,内侍便止步于门前不再跟着我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