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听劝说,我无奈道:“那姐姐我帮你送去,我再找个姐姐扶你去内药局,好不好?”
小宫女立即点头,快得让我惊异,又翘着脚,道:“我自己能支撑去内药局,不用麻烦别的姐姐了。”
“对了,昭容有话要传给上官婕妤,也一并劳烦姐姐说了,”她一手扶着柳树回过头,“昭容说,上官姐姐品鉴力一流,寻常物件入不得姐姐的眼,故而陛下赐予的素来是最好的,此次陛下特地挑出来赏赐,可见陛下还惦记着姐姐。”
难为宫女年纪尚小,这么长串话都记得清楚,我点头示意记下了,她才一蹦一跳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我捧起木匣,确实很重,不知其中装着什么。凭上官氏之财力,吃穿用度自是保持世家风范,猜想正如宫女所言,陛下上官婕妤的大抵又是某样稀世珍宝。
正好顺路去拜见上官婕妤,先前蒙她赐下一铤松烟墨,我尚未正式致谢。
掌事女官云槿引我入内,沐安的玉宜轩为偏殿,透着精致纤巧,如江南女子婉约秀美,而上官婕妤所居正殿空旷明亮,另有一番气势。
殿内垂着轻薄的鲛绡帷幔,以螭纹金钩悬起,束腰黄杨木高几上摆放修剪精致的盆景。上官婕妤端坐与正殿内品茗,松木嵌螺钿矮桌上摆着三五样精致茶点,走近便可闻到茶盏溢出的清香。
我抱着木盒上前一福身,上官婕妤笑吟吟地唤我过来,道:“这是上好的大红袍,宫外才送来的。”
“我另有正事,”我摆手婉拒,同时行跪叩大礼,将红木长方盒高举至头顶,恭敬道,“陛下赏赐与婕妤娘娘。”
“怎么叫你送来了?”上官婕妤疑惑地令云槿受过木盒。
趁婕妤打开木盒时,我跪着解释道:“原是陆昭容遣小宫女送来,那小宫女受伤不能行走,我替她代为转交。”
开启木盒时,上官婕妤眼中闪过讶异,平日少言寡语的云槿都惊呼出声,婕妤敛住惊讶,平静地侧首注视我,询问道:“可还有什么话吗?”
我猜大抵赏赐十分贵重,连上官婕妤都出乎意料了,遂将那小宫女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陆昭容言,上官姐姐品鉴力一流,寻常物件入不得姐姐的眼,故而陛下赐予的素来是最好的,此次陛下特地挑出来赏赐,可见陛下还惦记着姐姐。”
随着我缓缓吐出的话语,上官氏表情转冷,竟透出讥讽的眼神,我恍惚以为自己看错。然而上官婕妤还染着笑容,徐徐道:“苏药女辛苦了,也来见识下是如何高贵的赏赐。”
她并未让我起身,让我一直跪着,由云槿捧着红木盒至我眼前,刹那间电光火石,好像被无数道惊雷劈中,惶恐得说不出话来。
碎裂的瓷片填满半个长盒,碎得彻底,甚至找不出一块手掌大小完整的残片,显然是被人刻意反复碾碎。而更为要紧的,这是一件宋代钧瓷,千金难求的钧瓷。
“对这极好的东西,”上官婕妤凑近勾起我的下颚,眼中并无彻骨的寒意,但她的平静,却更令我害怕,“姑娘是否该给我一个解释呢?”
非我所为,何必心虚。怀着这样的念头,倏然忐忑全消了,叩首道:“小女全然不知,只是帮助陆昭容遣来的小宫女送达赏赐,其中曲折是非,并不知晓。”
“你的意思是陆昭容所为了?”上官婕妤不置可否地笑着,等待我的回答。隐在婕妤身后的云槿面有忧色,摇头暗示我不要再反驳。
陆昭容与宫内世家出身的妃嫔处得都不好,她刻意嫁祸才是最合情理的推断。上官氏聪敏,我信她能明辨黑白,和盘托出心中猜忌:“瓷器碎得彻底,显然经人恶意碾压,娘娘自有明断,陆昭容并不能免去嫌疑。”
“你应该听说过,家宅万金,不敌钧瓷一片,”婕妤岔开话去,举起一片碎瓷,迎着阳光抚摸那上面钧瓷特有的交错冰裂纹,“你可知摔碎御赐瓷器是多大的罪过吗?”
上官氏一言如金石铿然,我难以置信她竟然判定我摔碎瓷器,眼前糊涂如斯的上官婕妤绝非我所认识的上官如兮了。我不肯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希冀她能清醒,遂毫无惧色地直起身子与她对视,泠泠道:“非我所为,就算娘娘下令将我拖去暴室,我也不认,我要与陆昭容宫里的宫女对质。”
“你非但坚持不认账,还要加上一条毁谤主子的罪名了,”她居高临下地抚着我的额发,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不过我待人向来宽厚,虽然你摔碎了御赐瓷器,念你年幼无知,不会将你拉去暴室,你就到外头跪着,好好想想自己犯下什么罪过。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上官婕妤对云槿使了个眼色,云槿无奈地唤入两个内侍,将倔强的我拖到外头庭院。
云槿心软,却爱莫能助,只与我说,很快婕妤气消就能解脱了,随后留下两个内侍照看,便入殿服侍去了。
十月天气宜人,并非酷暑寒冬,然而我却跪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石头如瓷器锋利的豁口刻在身上,钻心的痛。
我额头汩汩地冒汗,一炷香后,沁雪扶着病弱的沐安颤颤巍巍地赶来,内侍将事情与沐安一一说明,沐安口气强硬,但内侍绝不肯放人。沐安只好跪着叩响希乐堂正殿紧闭的门扉,请求上官婕妤饶恕我。
上官婕妤并不理会,沐安本就是病体虚弱,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半依靠在门上,声音渐渐转低,
我忍住眼泪,喊道:“宁姐姐不用替我求了,姐姐还病着,快回玉宜轩去。”沁雪上前扶住几近昏厥的沐安,她朝着我哀婉一笑,如海棠凋落的凄艳,还坚持不肯离开。
直到云槿打开殿门,一通劝说,又让两个宫女强行架着沐安回去,沐安才不舍得含泪离开,显然放心不下我,生怕我更受折磨。
天气仿佛也不与我示好,太阳隐入层层乌云之中,失却光华照耀,晦暗的天空亦如我绝望的心情,原以为明晓事理的上官婕妤,居然这样糊涂,陆氏,她那样害怕陆氏,不惜颠倒是非黑白?
而我更是愚蠢不堪,那宫女向我救助,疑点繁多。陆昭容如何会派个年幼的小宫女来送陛下赏赐,无非是要博我同情,她如何会躲在杜鹃花栏后,无非是确保无人发觉,此外种种甚多,我轻易便被人嫁祸了,或许是根本猜不到陆昭容谋害卑微药女的缘由。
跪了一个多时辰,天空淅淅沥沥地飘下雨丝,老天也丝毫不怜悯我,衣服被雨水沾湿,负在身上沉重不堪,监视我的内侍们自是躲到廊下避雨聊天去了。
内侍聊天谈笑声被渐渐变大的雨声盖过,雨水顺着发丝蜿蜒而下,寒风吹过面颊,冰凉的脸恍如刀割。我恍惚地跪在那里,腿已不当作是自己的了,麻木无感,如同院中被雨水轻易冲刷下的枯黄树叶,不晓得何时就会被带走。
忽而雨停下了,抬头是一柄四十八股紫竹绸伞,素白扇面绽放出纯净芙蓉,一如眼前隔着雨帘撑伞女子的朦胧笑容。
上官婕妤,谈笑间置人于死地,却还能展露无暇笑容的人,仿佛被她丢弃的只是个娃娃,我今日才领教她的可怕。
内侍宫女全然退下,只留我与她二人。她替我挡雨,我厌嫌地想要挪动,离开她伞庇护的范围,然而腿脚麻木,我最终跌坐在水洼中。
“看来你是厌了我的不分黑白的,”她纯美无暇地笑着,“但你明白我为什么要罚你吗?难道你跪着的时辰只一味地在恨我?”
我嘲讽道:“娘娘怎么会错,错只在我轻信她人,平白背负冤债。”
“你还是想着些事情的,但你只说对一半,”上官婕妤倾下身体,徒劳地替我擦去面庞上的雨水,道,“我之前遇见你,以为你是极聪明的,虽非世家出身,但见地学识并不逊色,甚至还要高于那些平庸而自负的小姐们。不想你在人情世故上,竟天真得可以,可见书院还真是养书呆子的地方。”
她的话令我意外,我昂首凝视她,她笑道:“你今日之错有三,其一,轻易信过她人,我猜你甚至不知那小宫女的名字。”
婕妤竖起第二根纤长的手指道:“其二,不懂审时度势,你不认又何妨,就算在暴室死了,罪过终究是你的,再者你心中大抵盼着我来主持公平,然而牵扯上陆氏,我更加只会当你疯子不理睬。”
此时我已渐渐隐去对上官婕妤不辨是非的厌恨。
御赐的钧瓷,化为半盒碎瓷,婕妤心中起伏并不亚于我,然而当时的她远比我冷静许多,略去我的对错是非,当我疯言疯语才是上策。清冷避居的上官婕妤怎会听信我一介药女胡言,毁谤得罪煊赫的陆昭容。
我低头,十指紧紧扣住雨水漫过的泥地,指甲嵌入泥地,指尖被压得生疼。
天真,上官氏说的丝毫不错。我的弱点被上官氏逐一挑出,入宫以来,自以为进退谨慎,方才却倔强冲动,且迂腐地抱住公平二字不放,险些埋藏自己性命。
“其三,陆凝云为何偏偏挑了你做这替罪羔羊,你可想过。”
“不是针对……”陆氏与上官氏不和,倒霉事才无端遇上我,我脑中忽然闪现司药在内药局门前的义正辞严,茯苓面庞上被抓破的红痕,淌下殷红血水。
我瞪大双眼仿佛不信地盯着上官氏,她轻巧点头,道:“陆氏与我之间是一回事,然而与你恐怕是另一桩曲折,我无心去打探你做过些什么,但我知陆氏从不做徒劳的事,你得罪了她,她希望借我的手除去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