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菀,你要多向胡尚服学学,”陆昭容余光瞟了眼自己的宫女,哲澜刚要开口,又被陆昭容抢先道,“尚服不用谦虚,要不是尚服做事勤勉,为人公道,宫人们有目共睹,明贞夫人又怎会点名要你负责秀女在云光殿内事宜,紫菀资历不足,人又懒些,所以当初我荐她,夫人才会看不上吧。”
和妃的掌事女官临时调来负责云光殿,却是由明贞夫人点名指派,我听着真有些迷糊了。
陆昭容不再与哲澜闲话,扶着身边宫女的手,走下丹墀,从秀女们面前踱步而行,道:“当年本宫也是如你们这样的年龄入得宫来,一转眼都五年了啊!”
哲澜尾随陆昭容而来,陆昭容绕过一个个秀女,静默未语,春风吹过柳枝发出动听的沙沙声,一如寻常闲散的午后阳光洒落一地,然而此刻院落中的人心境却个个提心吊胆。
眼下明贞夫人正在骊山行宫静养,陆昭容几乎是独揽了后宫大权,离圣上亲临的殿选尚有时日,秀女们都怕被她挑刺,自毁前程。
终于陆昭容停在沐安身前,抬手勾起沐安的脸,仔细端详一番,沐安面色微微苍白,我亦是焦虑地偷偷望着沐安。良久陆昭容收回了手整理被风拂乱的鬓发,依旧一言不发,我暗暗替沐安担心,忽然听到陆昭容称赞道:“啧啧,人都说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每座桥上都站着个美人,我起先还不信,如今看来宁大人的千金真应了那句话呢!”
沐安无法揣测陆昭容话中深意,只好忙乱跪地谢道:“娘娘谬赞了。”行动间环佩轻响如同此刻沐安烦乱的心思。
听惯阿谀奉承的陆昭容不置可否轻轻一笑,挥手示意她起身。陆昭容紧接着不痛不痒问过几句话。譬如读过些什么书,不出意料,沐安回答的书目,只有女诫、女则之类的书,这倒是实情。
虽然童年都在书院度过,沐安却与我不同,她父亲自小管教得严一些,只许她读女子的圣贤之书,四书五经连书皮都不准她翻开。若是犯错,便要她背诵抄默女训之类记诵妇德的典籍。而我爹并不如此,只由我的性子在他的书房随意选择书籍翻看,若是遇上不懂,他再讲解与我听。宁伯伯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对于我爹的管教方式颇有微词。
陆昭容在沐安身前停的时间长些,似是很欢喜她。而后才缓缓朝我这儿走来,先与我左手边叶景春说过几句话,叶景春细若蚊蝇的回答声音,引得陆昭容十分不快,懒得多问,继续留意另外的秀女们。
我低头祈祷平安过关,又故意将脖子偏斜,凸显胎记。果然那胎记惹人生厌,陆昭容的目光甚至都未在我身上作片刻停留。
除却沐安、叶景春,陆昭容又略略询问几人,经过她妹妹陆凝雪身前时,她特意停下。那厢陆凝雪激动不已,手指微微颤动,颤着嗓子脱口而出便是一声甜得发腻的“姐姐”。
孰料陆昭容未示亲厚,反而冷冷道:“这里不是家里,是云光殿,你须得敬称我昭容。”
“昭容!”陆凝雪怯怯轻声唤道,在自家姐姐这儿吃瘪,她颇为委屈。
陆昭容又对侍候与侧的哲澜道:“我这妹妹在家里骄纵得很,不懂规矩,你要替我多多教训她,不要顾及我的情面,你之前就做得很好。”
哲澜回了一串客套话,陆凝雪本还想等着姐姐帮她出气,姐姐却一味助长哲澜的气焰,愈加难受。而我一听陆昭容此言,忍不住暗暗佩服,她的城府之深与她浅薄的妹妹不可同日而语,显然是更加厉害的角色。
过了一个时辰后,陆昭容才离去,秀女们折腾一个下午,心中紧绷的弦一下松了,竟都疲倦不已,遭遇打击的哲澜也没心情理事,索性都散了,各自回屋小憩。
殊不知待我与沐安醒来时,云光殿内,一场风波正在酝酿。
醒来时已临近傍晚,我与沐安二人携手至云光殿正殿琴心堂,秀女已聚集不少,见我二人进来骤然停止了说话声。毫不掩饰的敌意眼神一瞬间全部汇聚到沐安身上。沐安顿时不知所措地止住脚步。
宫女福兰上前问安打破尴尬气氛,指着桌上湘妃色斜纹锦盒内放着的如意结香袋,道:“陆昭容适才赐礼物与各位姑娘,还请伊姑娘自己挑。”
沐安正要与我一起挑选,又被福兰拦下,遥指桌上的黑漆嵌螺钿描金鹤鹿延年方盒,道:“昭容娘娘格外恩典,那盒是特意赐给宁姑娘的。”
沉寂的殿内无数双眼睛盯住沐安与那只狭长的盒子,显然那便是所有人敌意的源头。沐安挨不过这诡谲气氛,心怀忐忑地打开盒子。我探身过去,还以为会赏赐金银,却只瞧见一把平淡无奇的檀木柄水墨烟霞图纨扇。
“原来不过是一柄普通纨扇罢了。”离沐安几步之外的叶景春轻声言道。正是大多数人心中想法,平日胆小怕事的叶景春此时发言,多少带着缓解气氛,为沐安解围的意图。
众人都悄悄送了口气,敌意减去大半,戏目差不多收场时。突然谢荻用铜剪子“咔嚓”一声剪下殿内兰花的枯黄叶子,不屑地瞟了眼叶景春,道:“真是无知,此扇称作龙脑香扇,扇面上涂了一层上等龙脑香,轻摇时便会有幽然香味飘散,传说是后蜀宠妃花蕊夫人所用的,工艺繁琐,殿内现在已经淡淡地漫出些龙脑香味了。”
谢荻兀自炫耀着她的博学,沐安却要被她逼到绝路了。不出所料,下午憋着一肚子气的陆凝雪率先发难,泠泠道:“论容貌,宁姑娘是最出挑的,难怪陆昭容会看重姑娘,托你的福,我等才有机会长见识。”她挑拨的意思跃然而上,说着欲要取走盒子里的纨扇细看。
“扇子再好,终究是个物件,比不得姐妹血缘,”沐安乱了阵脚,不知如何应付,我遂抢在陆茜之前拿走纨扇,“陆姐姐是昭容的亲妹妹,论亲疏,陆昭容应该更重视姑娘才对。”
陆茜正气恼姐姐对她的视而不见,然而除却陆凝雪自己,并无人相信陆昭容内心当真对妹妹如此冷淡。但平日冲动的陆凝雪,此番却说准了一点,沐安在秀女中容貌最为出挑,陆昭容特意赐扇,更显出对她与众不同的关注。
站在陆茜身边的秦秋余趁机添油加醋,道:“宁姐姐真是好运,居然攀上陆昭容那样的高枝,到时候富贵了可别忘了我们这班姐妹们才好。”
秀女各有盘算,越说越错,我心一横,拉着沐安匆忙逃出琴心堂。
侧殿栽绿轩的繁花幽香总是能安定人心,沐安与我终于安定下来坐在围栏边,沐安嗅了嗅手心,自嘲道:“果然是上等龙脑香,香味隽永不散。”
我折下一支碧桃,送到沐安手中,劝慰道:“宁姐姐不用在意,至多引来些口舌之争,转天就忘了,管他劳什子扇子,你瞧这桃花开得多好。”
“口舌之争?”沐安无奈摇头道,“我后悔那日不曾听你的话,陆昭容的扇子只怕要引出更多祸端。”
我摘下盛开的花朵,插入沐安的发鬓,道:“如今她打压谁,才是护着谁,她才刻意忽视陆凝雪,她就是想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会赐扇。”
沐安枕着手肘沉思,连花瓣落于额前都不曾顾及。眼前的桃花艳丽繁华得近乎虚假,沐安徐徐道:“将来都要共侍一夫,何必相争相妒!”
“可惜那夫君是天下第一人,他手里的权力能将你替捧至云端,却也可置你于死地。”我倏然合拢手掌,手心的桃花紧缩成一团,淌出暗红粘稠的汁液,宛如所有繁华背后的肮脏。国朝历史后妃列传中所载的曾盛宠一时的女子们,或是荣耀至及,或是尸骨无存。
陆昭容不动声色的赐扇,成功地挑起秀女们对沐安的妒忌。
之前沐安的人缘是秀女中最好的。一来她出身官宦之家,长安城的世家小姐们大都与她交好,二来她温柔亲切,对州府秀女的态度也很和婉。然而此时添了赐扇一事,她先前的所作所为便被人揣摩成是拉拢人心的惺惺作态。
而如今除了我,所有人都漠视沐安,只当她一堵白墙、一扇屏风。先前亲亲热热地喊着姐姐的都避而远之。
我真觉得讽刺,女四书中训诫,女子最为要紧的是德行,能如孟光丑妻梁鸿,侍奉丈夫举案齐眉。而此刻的现实,沐安平日对她们再是和婉恭顺,容貌上超越她们分毫,便毫不留情地排斥她。
女子最在意的是容貌,每个人都以为世间合该自己最美。
我如今大概是沐安唯一的支柱了,她从来讨人喜欢,从没被人冷落排斥过,现在情况急转直下,每日还少不得受人冷言冷语。故而她很脆弱,常会搂着我悄悄哭泣,我担心她胡思乱想,晚上陪着她入睡后,才能回到自己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