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这样紧急的时刻,我还是忍不住微微笑了。目光流转,再次落在手中的奏折上,抬起头看向二哥,心中已是有了计较。
“二哥不必担忧,这件事,”话说至一半,偷眼观察他的神情,忍不住起了捉弄的心思:“既有人一力推了筱柔出来,便由筱柔负责这次的和亲事宜吧!”
我说,“由筱柔负责这次的和亲事宜”,当然不是要自己去和亲了。
可惜,我的二哥不这么想。
“荒唐!”他顿时怒不可遏,一脸惊慌:“不许再有这种愚蠢的念头,多大的事,都有哥哥顶着!本王倒要看看有没有人敢动你!”
“哎……”我抿嘴一笑,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额角:“哥哥,筱柔只是说,负责和亲事宜,难道有说要自己去和亲吗?”
二哥这才缓过神来,哭笑不得:“筱柔,你个坏丫头!看我不收拾你!”转身就要来抓我。
连忙小跑着躲开,笑得不可自已。
环佩钗饰碰撞在一起,一时纷纷叮当作响。
偏偏乐极生悲。
一路疯跑着,一时失察,脚下锦履踩中荷塘边上的一块鹅卵石,整个人晃了晃,立时便要栽到水里。
眼见着二哥一脸焦急地倾身上前。
神思未及回转,腰间蓦地一紧,已是顿住了倾倒之势。
那样一张干净明朗的脸,顿时近在眼前。
心中一阵慌乱,一时,我竟忘了推拒。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灼热的厉害。
目光所及之处,刚巧落在二哥颈间。那里,早已晕染上一片红。
彼此间,呼吸可闻。
忙挪着步子,站稳,轻轻推开眼前这副胸膛,我掩饰地娇笑:“哥哥,别闹了,筱柔知道错了!”
退后一步,又认真地说:“这件事,让筱柔试试吧,或许便有转机,也未可知!”
二哥怔怔愣在原地半天,才不自然地点了头:“那筱柔可要多加小心!”
我郑重点了点头,让他放心。
当晚,哄着澈儿睡下之后,我便携了素弦,备了车辇,直奔左相府而去。
下车之后,远远就见到,左相府门外,已有人静静等待。
大红灯笼之下,一身华衣锦服,益发衬得那个人身姿轩昂,分外夺目。
走近细看。
没想到,迎在门外的,竟是端砚。
“长公主今日光临寒舍,家父特命端砚于此等候,”见到我,他突然一本正经作了个单膝参拜礼:“殿下,请……”
这个端砚公子竟也有这样一丝不苟的时候,我倒是没有想到,微微竟有些愣神。
“呵呵……刚刚那是代老爷子行的礼,”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这边已是换上了平素的嬉笑神色:“至于,我们这样的交情,就不用客套了……”
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这才是,端砚公子一贯的风格。
一路随着他,穿过门廊瓦舍,进了相府花厅。
“未知上阳公主今日到访,老夫有失远迎……”左相忙热络地招呼着。待到有侍从奉了清茶,他更是亲手接过,亲递自我面前:“殿下,请……”
我颔首微笑。
到底是官场上混迹久了的人精。适才让端砚迎自门外,这会儿倒是亲自奉茶寒暄,既自恃身份,又全了礼节,真正不落窠臼。
接过香茶,我却并没有品饮,只拿到鼻端细细闻嗅,又轻轻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这样的举动,大约是很无礼的了。
左相却毫不介意,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恰到好处:“不知殿下此间造访,所为何事?”似是毫不介意我的傲慢无礼。
不想与他兜圈子,我索性开门见山:“左相客气了,本宫此次前来,是想问问大人,有关突厥和亲一事。”
“我朝与那突厥交战多番,难得今日远夷投诚慑服,叩恳赐降帝女,朝廷理应缔结姻盟,就此息止干戈,实无回拒之理……”左相沉吟片刻,方转身看向我:“如此,两邦幸甚,百姓幸甚……”
“左相好口才!”不等他说完,我已抚掌轻笑:“只是,为什么是我?”笑意未及眼底,已被我突兀敛去,瞬间换上生冷的神色。
这样直白相问,毫无转圜的余地,完全不是官场中人惯用的辞令。
左相的脸上蓦地闪过一丝愕然,须臾即逝。
昏黄的烛火,明灭摇曳,印着他的脸庞,一片肃然。
“这样的性子,倒是似足了那个人!”再开口,他已是一脸的淡定自若。
那个人,是谁?
并不难猜。
想到母后明媚的脸庞,温婉的笑意,顷刻间,似有丝丝暖流直沁入心底。拿定主意,我缓缓自袖中取出那份染血的素帕,递向左相,带着一丝轻淡笑意:“只怕,左相此番作为,倒真要伤透那个人的心了!”
我并不明白,当年他与母后之间究竟如何。只是,能够让母后死前依然牵挂于心,对于这个人,我不妨赌一赌那一段过往!
和亲,我并不惧怕。
只是,我的澈儿还那般年幼,叫我怎么忍心将他就此抛下?
果然,刚刚还镇定自如的左相,自见到那方素帕的那一刻起,便陡然变了脸色。双目死死盯着我手中的帕子,满脸的不可置信:“这,是哪儿来的?”
短短几个字,恍惚似裹挟着风雨而来,飘忽得不自信。
我能听到,他声音里的颤抖,和震惊。
一旁的端砚,不解地看向我,又看了看他父亲,突然了悟似地笑了。他的笑容依然不羁而肆意,可我还是能感觉到,此刻,他并不开心。
有些人,似是早已习惯了微笑,即使再不开心,也会淡然装扮起自己。
而对于这个端砚,我似乎从不曾真正了解过。
“抱歉,恕我先行一步……”端砚突然开口,声音暗哑晦涩,不复往日明朗。
他转身,缓步离去,大方有理。
步伐沉稳有力,却不难看出其中悄然掩饰起的怒意。
我的举动,意在维护自己,没想到,竟就此揭开了别人经年掩藏的伤口。
左相接过我手中的素帕细细察看,颓然落座:“筱柔……”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竟然唤我“筱柔”。
历来,天朝的公主,闺名并不公诸于众,如若不是特别的原因,朝臣们知道的,向来只有封号。
“我可以这样叫你么?”他轻声询问,看着我的眼神,恳切诚挚:“你的母后,曾经跟我说过,若是将来有一个女儿,她便会唤她筱柔……”
“柔之秀实为稼,茎节为柔……”我缓缓念出这句。
忍不住感慨,母后唤我筱柔,自是希望我平安度日,和顺静好。只是,眼下我却为了自己的孩子,不得不周旋筹谋,步步为营。
“这方素帕,母后至死依然牢牢抓在手中,想必,是她极为珍视之物。自母后薨逝,筱柔一直都在寻找题词人,如今既知是大人,那便,”看一眼那方素帕,我狠下心,一字字说得极慢:“物归原主吧!”
母后的遗物,竟在此刻,被我拿来网罗人心。
是形势比人强,还是,政权,崔得人,生就了一颗冷硬的心?
我努力挣扎着,才能让自己不要落下眼泪。
“殿下放心,朝堂之事,老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收起素帕,左相突然朗声说。
“如此,筱柔,多谢大人鼎力相助!”
左相,在朝中一向根基颇深,有他的承诺,我和澈儿的前路,势必要平坦许多。自辨出帕上字迹,我便在悄悄算计。
总算如愿以偿,心头却只觉得压抑,寻不到一丝轻松。
数日之后,左相携百官联名上书。
“今有前西北军统领威武将军之女,袁氏采薇,德才兼备,风姿卓然,系出名门,嘉行懿德,足媲帝女,堪称闺中表率,实为和亲突厥之上佳人选。”
这个左相,果真是个会做事的。
如此甚好。
不久,皇昭自乾元殿颁布,袁采薇被收为先帝义妹,赐封永安公主,择日下降突厥。
想到,当日在太液池畔,那个丫头的狠厉,我很是担心,这次只怕她不会那么轻易应旨。
不曾想,宣旨之后,袁采薇竟欣然应下了。
只是,她提出了一个要求,此去突厥,只求以西北军御林军统领陈子放、上阳公主为送亲使,亲自送她出塞。
我不知道,她这样安排用意何在。
只是。
此去塞外,朔漠黄沙,故国家园永隔。一个柔弱的女子,大好年华,从此凄凉。朝堂上,她提出这样的要求,让人实在难以拒绝。
转眼八月即逝,已是夏末将至。
当京城里再度飘起了桂花香,送亲的銮仪自太华门缓缓而出,一路逶迤。
红绡粉幔,喧天喜乐相伴,五百陪嫁宫女侍从相随。此刻,我置身送亲銮车之内,而不远处,子放纵马在前。
分明默契,奈何缘浅。
让人恍惚回到一年前,那场戛然而止的婚礼。
只是,时隔这么久,这样的默契,来得何其讽刺!
出城之后,一众车驾便加快了速度。
数月时间,已来到天朝北方的最后一处驿站。
出得这一片驿站,绕过雪山,是矗立在河西走廊荒漠中的最后一座孤城再往西,便是玉门关。
一年前,我曾经亲临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