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翁婿’二人的共同疑惑,最终都要落在失去了髌骨、正在相府后院养伤的万长宁身上。
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景象,与沈归自己想象的画面截然不同。这位失去了双膝髌骨的侍郎万大人,非但没有躺在病榻之上痛苦萎靡,反而坐在一架看上去有些笨重的木质轮椅上、借着窗外洒入室内的暖阳,颇为悠然的看着手中书卷。
尽管沈归割下了他双腿的髌骨之后,李登便请来了太医院正孙白术为他医治伤腿;不过有句俗话说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而此时距离他受伤之日还未及满月,这位侍郎大人,竟然已经能够坐在窗前看书了!要知道,他万长宁受到的并不只有肉体上的永久创伤,还连带着精神也被彻底摧毁的双重打击。
沈归看着不足一月就重新振作起来的万长宁,心中也生出了万分敬佩之情;沈归不由自问,若二人易地而处,自己又能不能如万长宁那般?
万长宁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轻轻放下了手中不知内容的经卷,抬起一张还略带着些蜡黄色的脸庞,嘴角还带着微笑的弧度,也不知方才他究竟从书卷之中,看到了怎样的一番美景:
“哦?老师与沈兄二人联袂而至,来探望我这个戴罪之人吗?好极好极,可惜万某如今已经行动不便,就无法起身相应二位了。请……”
万长宁说完,便轻轻抬起了愈加纤细的手臂,引着二人的目光看向窗边的两张太师椅。沈归看着他举手投足之间的自然与和谐,如同看见了禅宗典籍中记载的佛祖,拈花一笑时那般的超然境界。
与沈归同来的李登,此时也并未落座;反而是伸手把沈归让到了万长宁对面落座,自己则转身出门而去。
“沈兄看上去好像有些不自在,心中是否还在介怀于,你我二人之前的那番难堪呢?”
万长宁这一句话,便道破了沈归心中的尴尬。如今见他这番物我两忘的悠然姿态,甚至让沈归生出了别样的想法:那天我到底是割了他的髌骨,还是斩了他的尘缘呢?
其实这事儿说到根上,也如万长宁之前所辩解的差不太多。他与太子暗中结盟,其实也算不得吃里扒外。毕竟他沈归时至今日,仍然没有成为李登的乘龙快婿,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外人身份;而人家太子颜昼呢,可是实打实的丞相府表少爷。这到底谁亲谁外,还不是明摆在面上的事吗?
至于让沈归愤懑难平的那间双天赌坊,与他万长宁就更扯不上什么关系了。无论是肆意屠戮烟花女子供人取乐;还是暗地贩售那些杀人不见血的阿芙蓉膏,无论哪样生意,也都不是他万长宁这个身份能够参与其中的;充其量,他也就是给颜昼放出了几笔款子,根本就不能算作主谋,顶多也就是个从犯而已。
可如今这事儿的主谋——太子颜昼,还好端端地坐在冬暖阁中准备承继帝位;而这位从犯万长宁,却反被自己割下了双腿的髌骨,落得个一生无法行走的下场。无论如何,沈归如此做法,也都有些‘欺软怕硬’的嫌疑。
“怎么?莫非士安兄被沈某一剑割下髌骨之后,就投入了释门佛祖的怀抱当中了?”
“非也非也,无论释门、玄门、还是儒门,或者您身处其中的萨满教,皆是殊途同归的安心法门而已。在下追随恩相半生,也耳濡目染的只相信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真实之物。跟随恩师入仕之后,每日更是沉浸在浩如烟海的繁杂账目之中,口中所念心中所想,也皆是金银钱粮,无一日不是如此。又怎会相信那些‘玄之又玄’,但喂不饱人的学问呢?可近日来拜君所赐,行动上颇有些不便,这才彻底空闲了下来。也趁着这个‘恰逢其会’的闲暇,才让在下可以重新审视自己蹉跎过去的三十余载光阴……总而言之,在下能有今日之失,说到底也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沈兄。”
沈归仔细分辨着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的万长宁,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无法与原来那个急功近利、精明细致的万长宁,联系在一起了。
“咳……咳……士安兄自己既然都能放下,沈某这个痛下毒手之人,自然也没什么不可释怀的。今日烦请丞相大人带我前来叨扰,其实是有些关于太子的私事、想要向士安兄请教一二。”
万长宁打量了沈归一会,又把眼神转向了窗外正在盛放的一株百结花,随即又用细长地手指富有节奏地叩击着木质桌面……
“让万某来猜猜看,沈公子心中的不解之事嘛……如今双天赌坊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短时间内重建是不太可能了……这一来是因为太子爷手中没有银子;二来是北燕大军一退,咱们那位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宣德帝,可就坐不……”
“宣德帝颜狩已经驾崩了,说是急症暴毙……”沈归适时地打断他的分析。而万长宁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双眼立刻闪烁出了狐疑的光芒。他知道刘半仙前后两次闯宫之事,更知道御马监监事,陆向寅的身死,与沈归身边那位不知底细的天灵脉高手,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沈归看着他怀疑的目光,心中也自然明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我。”
“这就怪了……陛下正值盛年,平日里身体也一向硬朗。如今一个语焉不详的‘急症暴毙’,根本没有什么说服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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