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呛咳了一声,季木感到自己的身体仍然有些发虚。
坐在身旁的女孩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神情似在安慰。
“要么……今天就先到此为止,改日再写吧。我扶你回床歇息?”
女孩担忧地看着他。
“不打紧,就坐在壁炉旁边,又有你陪着,不觉得冷。”他说。
女孩不禁白了他一眼,随后露出无奈的表情。
季木笑着指了指自己脖子上围着的围巾,“放心,不是还有它在?保暖。”
闻言,女孩明显怔了一会儿,脸颊上泛起一抹红晕,而后才有些不确信地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真的喜欢?”
季木放下手中的笔,将刚刚写在纸上的那几行字给她看:
有一天早晨,一个盲女来献给我一串盖在荷叶下的花环。
我把它挂在颈上,泪水涌上我的眼睛。
我吻了她,说:“你和花朵一样地盲目。”
“你自己不知道你的礼物是多么美丽。”
……
“交给我好了。计划已经周密得不能再周密了,毕竟充分收集了有关这镇子的情报。你的地图我差点看出洞来,从看门人那里也了解了许多情况。那家伙以为我不会逃走,不厌其烦地讲了镇上的事情。幸亏你麻痹了那家伙的警惕性。时间倒比起初预想的花得多,不过计划本身一帆风顺。看门人说得不错,我是没了同你合为一体的力气,但跑去外面即可恢复如初,那时再同我合成一个人。如果成功,我就可以不在这种地方送命,你也能使记忆失而复得,恢复原来的你自身。”
我一声不响地盯视着蜡烛的火苗。
“怎么样,到底?”影子问。
“所谓原来的自身究竟又是什么呢?”
“喂喂,怎么搞的,你总不至于还在执迷不悟吧?”
“是执迷不悟,真的执迷不悟。”我说,“首先我想不起原来的自身是怎么回事。那个世界果真值得我回去,那个自身果真值得我恢复不成?”
影子刚要开口,被我扬手制止了。
“等等,让我说完。对过去的自身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的自身已经开始对这镇子产生了一种类似眷恋的感情。一来倾心于在图书馆认识的女孩,二来大校也是个好人。冬天诚然冷不可耐,而其他季节则风景十分迷人。在这里,大家互不伤害,相安无事。生活虽说简朴,但并不缺什么,而且人人平等。没有人飞短流长,更不争夺什么。劳动倒是劳动,但都觉得乐在其中。那是纯粹为了劳动的劳动,不受制于人,不勉强自己。也不羡慕他人。没有忧伤,没有烦恼。”
“也不存在金钱、财产、地位,既无诉讼,又无医院。”影子补充道,“而且不必担心年老,无需惧怕死亡,对吧?”
我点头道:“你怎么看?我到底又有什么理由非离开镇子不可呢?”
“是啊。”说着,影子从毛巾毯里拿出手,用指头揉了揉干巴巴的嘴唇,“你说得很有些道理。假如存在那样的世界,那便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只要你喜欢,你怎么做都行,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死在此处了。问题是,有几件事你忽视了,而且事关重大。”
影子开始不住声地咳嗽。我等着他平息下来。
“上次见面,我就说这镇子是不自然不正常的,并且不自然不正常得自成一统。刚才你说的是它的一统性和完全性,所以我要说它的不自然性和不正常性。注意听着:首先,世上是不存在完全性的——尽管它是一个中心命题——如同理论上不存在永动机一样,这点上次已经说过。熵总是不断增大,而镇子究竟将其排往何处呢?的确,这里的人们——看门人另当别论——谁也不伤害谁,谁也不怨恨谁,谁都清心寡欲。大家自我满足,和平共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不具有心这个东西。”
“这点我也是清楚的。”我说。
“镇子的完全性建立在心的丧失这一基础上。只有使心丧失,才能将各自的存在纳入被无限延长的时间之中。也惟其如此,人才不会衰老,不会死亡。第一步就是将影子这个自我的母体剥离开来,等待他死去。一旦影子死了,往下便没有太大问题了,只消把每天生出的类似心的薄膜样的东西汲出即可。”
“汲出?”
“这点一会儿再说。首先是心的问题。你说这镇子上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这固然可钦可佩,若有力气,我也想为之鼓掌。可是,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无非等于说也就没有相反的东西,那便是快乐、幸福和爱情。正因为有绝望有幻灭有哀怨,才有喜悦可言。没有绝望的终极幸福是根本不存在的。这也就是我所说的自然。其次当然还有爱情这个问题。你提到的那个图书馆女孩也不例外。你或许真心爱她,但那种心情是没有归宿的,因为她已经没有心了。没有心的人不过是行走的幻影,将这幻影搞到手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莫非你在追求那种永恒的生不成?你自身也想沦为幻影不成?我如果死在这里,你也势必与他们为伍,永远别想离开这座镇子。”
令人窒息般的冰冷的沉默久久笼罩着地下室。影子又咳了几声。
“可我不能把她丢在这里不管。无论她是什么,我都爱她需要她。我不能违背我的心。若现在逃走,事后必然后悔。而一旦离开,就不可能重新返回了。”
“罢了罢了,”影子欠起身靠在床头,“说服你看来要花不少时间。我们是旧交,我完全知道你这人相当顽固不化,但也没想到事到如此紧急关头还缠上这等伤脑筋的琐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我再加上女孩三人逃离这里却是不可能的,没有影子的人无法在外面生活。”
“这个我完全清楚。”我说,“我是说你一个人逃离这里如何?我来帮忙。”
“不,你还是不大明白。”影子头靠墙壁说道,“如果我独自离开而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势必陷入绝望的境地,这点看门人已经告诉我了。影子这东西无论是谁都必定死在这里。即使跑到外面的影子临死时也要返回这里而死。不死在这里的影子,即使死了也只能是不完全的死。就是说,你必须永远带着心活下去,而且是在森林里。森林里居住的都是未能彻底抹杀影子的人们。你将被赶去那里,永远带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森林里彷徨。森林知道吗?”
我点点头。
“但你不能把她领进森林,”影子继续道,“因为她是完全的。也就是说她已没心。完全的人住在镇上,而不能住森林。所以你将孤身一人。既然这样,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垂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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