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敬尧在公社接受监督改造的那段时间,他的儿子秦明杰却出事了。
秦明杰出的事,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本来,他在学校里好好地教书。但文革乱起来后,学校就没法上课了,娃娃也学会了造反,成天与大人们一起,参加批判斗争游街。特别是他大被揪出来送到丫河口,他就成了一个专政对象的后代,整天无所事事,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干些啥。后来就和陈永康姜宝斌走到了一起。陈永康是他的同学,家就在学校隔壁,有事没事,两个人就爱在一起谈论时局,发些感慨。而姜宝斌却与他们不同,姜宝斌他大姜彪被万年夺了权以后,他一夜之间由红二代变成了黑五类,心里既憋闷又不服气,可没有办法,谁叫他成了走资派的后代呢。渐渐地,就和秦明杰,陈永康几个,惺惺相惜,钻到了一起。谈到气愤处,几个人恨不得把万年生吞活剥了才解气。陈永康说,现在,县上公社都有造反派互相夺权,他万年能组织队伍造反夺权,咱们为啥不能,咱几个干脆联手干他一回。考虑到陈永康和秦明杰不便出面,于是几个人商量,由姜宝斌牵头,通过他大姜彪,把一些不被万年信任的民兵,动员出来,成立芦花湾卫红造反司令部,夺了万年的权。动手之前,先以卫红造反司令部名义,写出大字报,揭露万年的罪行,以赢得群众支持。商量妥当后,几个人就分头行动。姜宝斌回去和他大一起联络民兵,陈永康和秦明杰开始拟写大家报。揭露万年的罪行。大字报由陈永康口述,秦明杰执笔。写到兴奋处,两个人好像已经看到万年被打倒在地,被批斗游街的情景,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
但是,他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充满冒险和不确定性,实施起来,存在着明显的疏漏,因而也就难逃失败的命运。问题还是出在姜宝斌这一方。姜宝斌回去和他大说了组织夺权的事,姜彪一腔的屈辱,正没地方发泄,一听要弄这事,就顾不上浑身伤痛,立即联系他过去带过的民兵起来夺权。那些民兵中,有一些人对他怀有同情,一经动员,也有愿意的,但其中不乏势利之徒,表面上应承,暗地里立即跑去,给万年告了密。那时,一张炮打万年造反指挥部的大字报,已经帖在了大队门外,落款是芦花湾大队卫红造反司令部。一时间,路过的人们议论纷纷,想不到小小的芦花湾,也出现了两个造反司令部,和外面到处武斗夺权的状况差不多了。万年一看这阵势,知道小视不得,立即召集指挥部会议,商量应对之策。当天晚上,就有消息传出,说万年的指挥部,已经掌握了这次事件的组织者和策划者,决定立即行动抓人了。陈永康趁夜跑来告诉秦明杰,万年已经查对出,那张大字报是他的笔迹,说第二天早上,就要派人来抓他,让他赶快连夜离开这里。秦明杰一看事情败露,再呆着凶多吉少,就顾不上多想,当天晚上,就带了几个干粮和不多的一点钱,离开家里,往东北方向逃离而去。
离开芦花湾走了不长时间,天就渐渐亮了。秦明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昏暗晨雾中的芦花湾,就一尻子坐在山梁顶的路畔上。他不明白,自己一个小学教师,怎么糊里糊涂地卷进了夺权斗争的漩涡,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自己也太不成熟了,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逃难无处去,有家不能回,真的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丧家犬。他为自己的鲁莽和轻率,悔恨万端。不由自主地,深深低下了头。
现在,他不知该往哪里逃,才是正路。反正芦花湾是不能回了,丫河口也不能去了。只要万年那帮人,知道他跑了,首先就会到丫河口去追。附近的亲戚家也不能去,一旦让那帮人知道,连累了亲戚不说,自己让人抓回来还得受罪。算了,也只好顺着这条路慢慢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两天后,他来到庆阳县城。庆阳县城更乱,到处都是红卫兵攻街占巷,打得不可开交。他本想在县城找个地方落脚,一看这乱劲,知道城里不是久留之地,就想快点离开,可往哪里走,一时又没了主意。想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有个舅舅,叫乔小同,五九年出去逃荒,落脚到东华池林场,后来一家人都去了那里,听说那里人烟稀少,到处都是梢林,那么大的林子,藏他一个秦明杰,想必不会有啥问题。主意一定,他就打问去东华池的方向,人家告诉他,东华池远了,得坐大半天的车才能到,靠走路,没有两三天怕到不了。在县城转悠了半天,终于打听到有一辆拉木材的车,要去东华池,可司机不愿拉他,他费了半天口舌,买了两盒大前门烟,才勉强答应。第二天搭上车,大后晌就到了东华池镇上。东华池早年做过县城,镇子一头还残存着一段废弃的城墙,半山腰里有座古塔,显得有灵有仙的样子。山前的石窑洞里,还有抗大七分校的遗址。不过,现如今的镇上,早没了县城的样子,它只是子午岭林区的一个普通小镇,整个镇子还没有丫河口镇大呢。下了车,谢过师傅,他就向一个老汉打听林场在哪里,老汉说,这里都是林场的地方,你找哪个林场。这一问,倒把他给问住了。老汉就说你找谁吧,他说了名字,老汉摇摇头说没听说过,不过又热心地帮他问了几个过路的人,都说不知道。最后,有一个赶马车的大胡子路过,老汉就说,刘胡子,你等等。就走过去问他。那大胡子说,你问乔小同呀,他就是我们场里的。回头看看秦明杰说,你是他啥。秦明杰说,外甥。那刘胡子说,那你也该把我叫舅了。来,上车,我带你去。
乔小同住的地方叫小涝池,是林场的一个居住点。一共有十来户人家,大都住在依山修建的箍窑里,全是林场的职工。见刘胡子大老远接来了自己的外甥,乔小同就让刘胡子一会儿到家里吃饭,那刘胡子也不客气,痛快应承,先赶着马车回马场去了。不大一会儿,就提了一瓶酒到家,几个人边吃边聊,听秦明杰得罪了造反派头头,逃到这里想找个活干,乔小同一时不知该咋办,刘胡子说,这简单,马场里正缺人手,我给场里说一声,就让这娃留下喂马吧。
就这样,秦明杰就留在了马场,干起了喂马的活儿。这里的林场属于半林半农区,山上林木茂密,川道里却是一片一片的农田,农田里既种苗木,也种庄稼。林场职工既是工人,也是农民。有工资,但不高,基本上靠自己种植的粮食蔬菜养活自己。马场里养的十来匹马,主要用来耕地,播种,拉运粮食肥料和苗木。秦明杰到马场后,以前的养马老汉因为年老多病,就回老家去了。刘胡子是马场的负责人,但平日在外面跑的多,主要是赶马车搞运输,喂养牲口的事,都交给了秦明杰。秦明杰的任务是每天负责这十几匹马的喂养,铡草,拌料,饮水,起粪,垫圈等,农活忙时,偶尔也去地里帮忙。这里的职工,大都是拖家带口的,干完活,都各回各家,刘胡子卸了马车,也就回家去了。因而,长期住在马场的,就秦明杰一个人。来这里后,秦明杰感到林场的职工大都安分守己,没有太多奢望,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也很单纯,不需要那么多的心计,也没有啥需要防范。但有一点,秦明杰一时还适应不了,那就是寂寞。白天忙这忙那,倒还好过,晚上一个人呆在马场里,就很孤单。漫漫长夜里,一个人躺在箍窑里,听着圈里牲口的嚼草声,和着远处风刮梢林的呼哨声,他长久不能入睡。想想自己过去好好地做着小学老师,为啥要参与到夺权的风潮当中去。对于政治和官场上的斗争,他显得太天真,也太外行了。尽管从中学开始,他就喜欢和几个同学谈论时事,指点江山,但那和实际当中的政治斗争,相差太远了。看来,要想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学会生存,仅靠自己胸中的那点墨水,就很难站得住脚。
第二天,当刘胡子来场里套车的时候,他就问看能不能找点书看。刘胡子看了看他说,这年头,谁还看书,咱这里可没别的书,就一套毛选四卷,还是上次场部发下来的,我塾着枕头呢。要看,就到我的枕头下面取吧。说完就套上马车走了。
秦明杰想了想,觉得有书看总比没书看强。于是就到刘胡子很少住过的炕铺枕头底下,取出了那四本红皮书,翻了翻,就撂在自己睡的炕头,干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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