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到秦明杰给他爷说自己的事,秦怀禄自己却出事了。
谁也料想不到,芦花湾曾经的村长秦怀禄,到老了却叫一口洋烟给害下了。
秦怀禄是个读过书的人,当然懂得鸦片的害处,甚至他自己都顶顶看不上那个让鸦片拿住,最后要了性命的大烟鬼万有寿。可就是这样一个顶顶精明的人,自己最后也沦落成了一个大烟鬼。人就是个这,看别人时清楚得很,轮到自己,也就成个糊涂虫了。
也怪谭掌柜谭大明留下的那些洋烟。起先,谭大明只是给秦怀禄一点儿,让他留着自己用,没想到他却去学着抽。抽两口也就行了,只要别抽上了瘾,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但他抽起来就放不下了。谭大明死了以后,留在家里的那些洋烟,他起初并没想动,但人都是猫转世的,有肉在那里放着,哪有不惦记的道理。瘾一上来,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开始一点一点地偷着用。尽管如此,他的心里也是很不踏实的。因为那是人家存在家里的东西,人死了,东西可是死不了的。他就怕人家上门来索要。解放以后,家里确实也曾来了两个人,询问了谭大明和傻大个死时的情况,让他在记录上签字按了指印。直至离开,也没问到存在家里的鸦片烟。这件事过了以后,他就彻底放下心来,把那些洋烟当成自己的东西,理所当然地享用。当有一天他明白,这些东西有可能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万有寿时,就已经晚了,他想戒也戒不掉了。就这样,他就像一只贪吃的猫,被那些洋烟的滋味吸引,糊里糊涂地钻进了那个想逃都逃不脱的牢笼。
这期间,村上正搞的互助组,合作化,对他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引不起他一点兴趣。他关心的,是能在一种神仙一样的感觉里逍遥度日。
芦花湾的互助组,开始说是要自愿互利,人和地宜。但大家都挑肥拣瘦,不想自己吃亏。一些少劳少畜的家户没人愿意要,都怕受拖累。后来村管会强行搭配,组成了几个组,各组实行工分记账,不分男女,一律同工同酬。
1954年下半年,办起了初级农业合作社。农户土地入股分红。到了1956年春上,又改办高级社,农活实行定额管理,社员按挣的工分多少,分配收益。取消了土地分红,牲畜农具全部折价记账入社。
秦怀禄很少参加村上组织的活动,一则他放不下过去当村长的架子,二是一抽上洋烟,就懒得动了,天下所有的大事,在他的眼里,都成了小事。只要有大烟抽,才是最大的事。
慢慢地,那些洋烟便渐渐少了下来。越抽到最后,他越是觉得恐惧。不知道自己这样下去,最终怎样收场。等到那些洋烟终于被他抽完,再也没有供他抽的洋烟时,他一下子陷入了绝望,精神头就彻底地垮了。大烟瘾一犯,就抱头痛哭,眼泪鼻涕一把接一把地擦不干净,边哭边用头撞着炕头柜子,喊道,叫我死吧,我死了干净。金兰芳看他那难受样,就把秦敬尧叫来,从包袱里拿出一沓钱来,那钱是万世清按月寄来的,她一直存着没舍得用。她把那钱交给秦敬尧说,你到丫河口找那过去贩过烟的马老五,看能不能弄点。你大这人,自己作孽,咱也不能眼看着他就这样死吧。秦敬尧接了钱,就去丫河口找马老五。马老五他见过,解放前私下里贩过烟土,让红区政府抓住教育过,后来就干起收购破烂的买卖,但还免不了背地里做点烟土生意。打问到马老五的住处,他就从街道旁边,拐进了北面的沟岔里,那里有几只窑洞,窑洞外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破烂儿。秦敬尧看其中一孔窑里有人,就进去,正好看到浑身脏污的马老五,正在整理他的破烂儿。那老汉抬头瞅了他一眼,也不吭声,照常整理他的东西,秦敬尧同样不吭声,那老汉一直整理完了,才抬眼问他,啥事。秦敬尧一句话不说,就把那一沓钱放在了他的炕沿上。老汉又问,你想要啥。他这才说,找你还能要啥,抽的。老汉顿时露出惊异之色,说,这是啥年月,你还要这,没有。说完就再不理他了。他也不着急,看老汉继续弄他的破烂儿。老汉见他还不走,就说,你快走,让政府知道,要坐牢的。他说,我才不管呢,我要你的东西,是为了救人命的。老汉说救谁。秦敬尧说,我大,秦怀禄。老汉噢了一声,说,那人,我知道,他怎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停了一会儿,说,罢了,今儿遇到你,算我倒霉,东西剩下最后一点,你都拿去吧。说完,就从黑圪劳里取了一块油纸包的东西,递给他说,就这一点了,你全拿去。出了这个门,你我谁都不认谁了。秦敬尧点点头,就把那油纸包塞进衣裳里,转身拐出了沟岔,就急急向家里赶去。
有了大烟土,秦怀禄立马来了精神,过足了烟瘾,就像正常人似的,干这干那,有使不完的劲。但那一点烟土,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少了,不长时间,就又抽完了。家里凑不出更多的现钱为他买烟土,好不容易凑起几个,去找马老五,可他的窑门上已是铁将军把门,人早没了踪影。找不到其他门路去弄烟土,秦敬尧又到丫河口后沟,去找秦怀禄认识的烟友孙子厚,孙子厚听了秦敬尧的诉说,就掐了指甲盖大的一点烟土,说我也完了,让你大自己保重吧。
秦怀禄用完了那点烟土,就彻底没了指望。他最后被烟瘾折磨得招架不住,就让秦敬尧捆了他的手脚,用羊肚手巾塞了他的嘴,他就像一只等着挨宰的羊一样,在炕上来回滚动。最后全身是汗,脸上涕泪横流。等他安静下来,秦敬尧为他解了绳子,取下嘴里的手巾,他就呜呜地哭出声来,哭完了,就说,你们不要管我了,就让我死吧。我死了,就都解脱了。然后又不住地流泪。
金兰芳和秦敬尧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有了想死的心,所以就格外地留心,收拾了窑里的刀子,剪子,绳子等物。白天黑夜轮流看守,就担心他乘人不备,去寻短见。
那个时候,正是五七年六月麦子收完不久,天气异常闷热。晚上睡觉的时候,秦怀禄说,你们都睡去,别担心我,我没事。他说没事,金兰芳和秦敬尧仍然不敢大意,金兰芳穿着衣裳在他一旁歇下,秦敬尧就取了一条毛毡,斜躺在窑门口,心想你只要出门,我就能知道。可那时是啥季节,劳累了一天的人,一躺下就不觉睡去。等秦敬尧一惊醒来,去炕上看时,已经不见了秦怀禄。金兰芳也醒了,一家人顿时慌了神,赶紧到各处去寻找。
秦怀禄那时已经在庄旁的草窑里,选择好了了结生命的方式。他爬上土炕,把一条毛辫子搭上了窑顶的浮梁子上,在一头绾了个活扣,就把脖子伸进了活扣里面,脚一蹬,身体就悬在了半空当中。等秦敬尧找到草窑时,他差不多已经吊了半个时辰。秦敬尧一见,就赶紧上炕,把他的身体抱起来,取下毛辫子,摸他身上还有热劲,就把他的腿收曲到胸前,抱住他反复挤压,实指望通过挤压,能把他救治过来。但费了半天劲,秦怀禄就像一堆面一样,软得稀流塌水。再摸他身上,已经渐渐凉了。他就放弃了无谓的努力,一尻子坐在炕上,出了一口长气,就低下了头。
奔波了半辈子的秦怀禄,就这样用一根毛辫子,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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