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沟之败,一直是萦绕在万世清心头永远抹不去的痛。只要他一闭上眼睛,那死去的二十三个兄弟,就会来到他的面前,向他哭诉,喊叫,吵闹。他们一个个向他展示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对他说,万世清,是你把我们带进了敌人的伏击圈,你要对我们的死,负完全的责任。
他当然要负责任。从他悬挂在那棵白吉柏底下,听清敌人清点死亡人数的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就背上了沉重的罪债。他知道自己注定要背着这个沉重的债务,一生一世都不得安生,一生一世都偿还不清。
他离开芦花湾秦家场窑,就回到了大雄山驻地。大家早已知道他带的游击队中了埋伏,二十几个人没一个跑出来,县委负责人吴自原见他活着回来,也没过多责备他,只让他继续在驻地养伤。
别人原谅他,但他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他用当兵这些年来,学到的歪歪扭扭的字体,写下了一份悔罪书,请求组织严肃处理自己。吴自原和他谈了一次话,对他说,你能认识自己的错误,这是好的。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吸取教训就行了。至于处理,暂时先记下,你戴罪立功,表现好就免了,表现不好就新账老账一起算吧。随后就继续交给他一支队伍让他带,他知道这是吴书记给自己机会,因而也就不敢有任何懈怠,一有空闲,就组织队伍训练,研究打仗的艺术。慢慢地,他变得更加沉稳,打仗也更刁钻了。当得知新一旅会同周围两个团,准备进攻大雄山的消息后,他就建议吴自原跳出包围圈,绕到敌人后院搞了一家伙,这一次,他带着自己的队伍,干得非常利索,把叶昌盛的旅部,搞了个一塌糊涂。
以后,他也一直隔三差五地,给新一旅搞不痛快,而他的队伍却总能全胜而归。
随着形势的发展,为配合大部队作战,成立了陇东兵团。万世清带的游击队,也被编入陇东兵团,他由队长改为连长。吴自原仍留地方工作,在向吴自原告别时,他说,我的事,还没有处理呢。吴自原就说,到了正规部队,就好好干,干不好再处理吧。他明白,那是吴自原的玩笑话。就说,我一定干好,干不好,你就处理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始终不忘吴自原是自己的领导,遇到就当面说,遇不到就写信,汇报自己的工作得失。编入陇东兵团后,他就带领连队穿行于陇东地盘,或分散,或集中,哪里有仗打,就开到哪里参战。
民国三十八年春上,总算遇到了一次大仗打。这一仗,要打的,就是那冤家对头新一旅。
新一旅一直驻守镇原,这两年时间,新一旅也没白过。叶旅长加紧抓丁扩军,由过去的旅升格为师,改称新一师,师长当然是由他担任。各级长官也普遍官升一级,人数比过去多了一倍。但论起战斗力来,也没有提升多少。大部分都是不能打仗的民团,还有临时抓来的壮丁充数。叶昌盛历来治军不严,军官升职,上上下下,一片歌舞升平,整天花天酒地,没人太操心练兵打仗的事,因而,这扩军还不如不扩的好。西安绥靖公署胡长官,也接连吃了许多败仗,加上国民党徐蚌会战失利,北平失守,大批共军正向西北涌来,自己随时有被吃掉的危险,就开始向南收缩兵力,命令自己的小舅子叶昌盛,抓紧向西安方向靠拢。
围歼新一师的战役,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响的。当时的陇东兵团也是刚刚组建,说叫兵团,实际上也就是两个师左右的兵力,主要战斗力量,是原驻陇东的三八五旅老底子,加上各县游击大队抽调组建的兵力,总共万把人。要吃掉新一师,也是有困难的。但机不可失,跑了新一师,就再没机会收拾它了。
围歼地点定在紧临镇原的南大塬。各参战旅团天亮之前进入阵地,上午八九点钟,南撤的新一师浩浩荡荡上了南大塬,行进的有汽车,有马队,还有步行的,六七千人的队伍,扯开了十多里的长蛇阵。这些缺乏打仗煅炼的部队,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自己的辖区里,会遇到共军大规模的伏击。战斗打响后,部队一下就乱成了一团。等反应过来后,一字形的长蛇阵,就被拦腰截断,首尾不能相顾。叶昌盛师长在部队前半段,身旁主要有两个团和陈来武所带的特务营。看到前面受到阻击,后面也被拦腰截断,叶昌盛一下就焦躁起来,说怎么搞的,哪儿来这么多共军。他让两个团长分头从两个方向顶住,要陈来武的特务营紧紧跟着自己,以备不时之需。
陈来武在芦花湾全歼了万世清的游击队之后,叶昌盛发现自己这个干儿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就在部队改编升格的时候,让他当了特务营长,由过去只为自己服务的上尉副官,变成了赋有特殊使命的少校营长。陈来武也没有辜负干大的栽培,把个特务营整治的蛮像回事。师里一些军官,在为升职吃喝庆贺的时候,他却把精力放在了整训部队上。特务营目前的战斗力,在师里也算是最过硬的一个营了。
看到前后两头打得不可开交,陈来武指挥部队搀扶着叶昌盛,占领了路旁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子,村子十几户人家,一看部队交火,早吓得躲到房子和地坑庄里不敢出来。
战斗持续到中午,共军明显占了上风。新一师的两个团也慢慢收缩到了不远处的庄子外边,还在不断地抵抗。陈来武请求干大,让他带兵帮助支援一下,叶昌盛不许,说两个团都顶不住,你这点人上去顶不了大用。陈来武就只好先了解附近的地形,到庄子里向老百姓打听冲出去的路径。
双方部队打了大半天,看一时都难以取胜,就都暂时停歇了下来。停火不长时间,共军就改换战术,由两头进攻改为四面包围,到下午包围圈已经越缩越小。国军新一师的抵抗也明显加强,双方的战斗一时激烈起来,呈现出胶着状态。打了一会儿,对方开始喊话,敦促新一师认清形势,抵抗不起作用,只有放下武器,早点投降才是唯一出路。喊了半天,叶师长就说,要我们投降,就让他们派人出来谈判。
共军派出的谈判代表,是与新一师交过手的万世清,万世清出阵前提出条件,新一师必须派陈来武来谈判,否则不谈。
叶师长为难地看着陈来武说,咋办。陈来武说,这有啥难的,去就行了,他们是想在天黑前结束战斗,我们就尽可能地拖到天黑以后,只要部队能坚持到天黑,救兵一到,我们就能冲出去。叶师长就说,那一切都全交给你了。
双方约定在阵前不远处的的民房谈。只准一人前往,不带随从,互相保证安全。
在谈判的民房,万世清先到一步,陈来武随后也到了。双方一碰面,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万世清最先拔出枪指向陈来武,陈来武也不示弱,将枪指向万世清。万世清说,你还真敢来呀,我今天叫你出来,就是要你为我死去的二十三个兄弟偿命。陈来武说,要说偿命,那谁又该为我死去的爷爷,大大偿命呢。就连我的奶奶,你都不让她死得安生,还要带兵来搅和丧事,你哪还有点人性。万世清说,你别给我讲人性,你们陈家老老少少,哪个是讲人性的。今天你遇到我手里,就得死。陈来武说,那你就开枪看看,看谁先死在前头。两个人都把手枪顶在对方的脑门上,那架势,非得将对方置于死地不可。许久,还是万世清先收起了枪,说,今天咱先谈公事,公事完了再说。陈来武也收了枪,说,那你先说吧,怎么个谈法。万世清说,你们已经被完全包围,现在放下武器投降还来得及,一旦发起总攻,你们全得完蛋。陈来武说,那你们先退后两公里,等我们把部队收拢起来,再投降。万世清说,你想得倒美,收拢部队,还准备反击呀。陈来武说,你们不退,就再试试,我们的援军马上就到,到时谁投降还说不定呢。万世清说,别做梦了,你还指望马家军来救哇,就连你们胡宗南的部队,也都忙着各自往南撤呢,谁管得了你们呀。陈来武说,你别太自信了,等到天黑,你不撤也得撤。万世清说,没有天黑一说,你回去给你干大说,半小时内不投降,我们就总攻。说完,就转身径自走了。
陈来武回来将万世清的最后通谍,告诉了叶师长,叶昌盛也是一脸无奈。现在,左右两个团,损兵过半,被隔在后边的几个团也打得七零八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投降还能保全性命,不投降,也怕是凶多吉少。他再一次电告西安,希望救兵快点到达。那边复电,让再坚持两个小时,救兵才能到达。看来也就只有等待一条路了。
但是共军可不等你,半小时以后,所有的炮弹就呼啸着落在不远处的阻击阵地上,炸得剩下不多的部队人仰马翻。不一会儿,共军就开始发动总攻,号声,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响成一片,满塬上都是发起冲锋的共军。陈来武知道大势已去,就赶紧收拢了特务营几百个弟兄,拉了村子里一个熟悉路况的百姓,搀扶起叶师长,向正南方向突围。共军的冲锋也是势头正劲,哪容煮熟的鸭子飞了,一起向突围的国军冲杀过来。陈来武一边组织部队拼杀,一边领着叶师长往前飞奔。身边的弟兄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但这时候已经容不得丝毫迟疑,大家拼足了全力,边冲边打,最后总算把铁桶一样的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等冲出来一看,身边仅剩下了几十个弟兄。一行人也顾不了许多,趁着天近黄昏,急急向着东南方向逃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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