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一辆黑色奥迪车停在李云鹤家小楼外。黑叔穿着深色西服,手里摆弄着墨镜,站在车旁不时抬头看向三楼的窗户。
在李云鹤书房内,仓里满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角。李姐正忙着往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放书。
“这些书挺重的。用拉杆箱装不错,是个好主意。”仓里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
李姐没吱声。她看了一眼书桌上的一张纸,然后走到书架前找书。
“都找到了吗?还有几本?”仓里满问。
“还有好几本呢。”李姐说,“老爷子怎么突然想看那么老的书,都好几年没碰过了。”
“这真的不是一个好兆头。”
“什么?”
“一个人如果想着要看好几年都没碰过的东西,那就凶多吉少了。”
“别乱讲!你不是说老爷子没什么大事吗?”李姐愠怒道。
“老爷子毕竟年岁大了,谁说得准呢。而且现在还住在医院里,又是肺的问题。”
李姐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翻了翻,从书里跳出一张照片。李姐端详着照片,然后突然回过身来,直直地看着仓里满。仓里满一惊,眼睛竟然有点躲闪。
“干嘛?”
“我在看你是不是照片里的那个人。”李姐说。
仓里满坐着不动声色。李姐还在看他。仓里满说:
“把照片给我看。”
“不给。”
“不给拉倒。”
李姐失望地回过身子。她合上书,放回到书架上。一想不对,再把书拿下来,放到行李箱里。
“你把书里的照片一起给老爷子拿去啊?”仓里满问。
“那当然。万一老爷子本来就想看一看那张照片呢?我可不敢随便拿出来。”
仓里满站起身来走到行李箱边,拿起了那本书。他看了眼封面——《腹痛的鉴别诊断》。
他久久地盯着书的封面,一动不动。李姐疑惑地看着他。
仓里满的脸上已经写出了两个大字——回忆。
21年前的一个上午,在忙碌的油醋街医院外三病区,年轻的外科住院医师万国,正在病房里检查一个腹痛的病人。病人躺着,脸上痛苦万分,有黄豆大的汗珠滴落。万国站在床边,正用手在病人的下腹部做触诊。病人的腹部裹着腹带,显然是刚动完手术不久。
万医生的背后是仓里满模糊的身影。他时而蹲下,时而站起,貌似正在检查地板。
病人疼痛难忍,开始在床上扭来扭去。万国无奈,喊仓里满过来帮忙把病人的双腿弯曲后支在床上,随后他开始打开病人的腹带检查伤口。仓里满扶着病人的双腿,眼睛看见病床上病人的导尿管。他顺着导尿管又看向挂在床边的集尿袋。他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这时万国提醒他扶好病人的腿不要动。仓里满点头答应。他看了一眼正聚精会神地检查病人的万国,然后悄悄地腾出右手,紧紧握住导尿管。稍顿,他又顺着导尿管往下摸去,最后弯着腰摸到了集尿袋。万国发现他奇怪的动作,生气地训斥道:
“我让你好好扶着病人你蹲下去干嘛!”
仓里满轻声地说:“导尿管堵住了!”
万国没反应过来。正在这时,门口进来一堆人。原来是李云鹤正带着一群年轻医生和护士在教学查房。
“怎么样?”李云鹤问。
“病人的腹部有肌紧张,反跳痛,看来是腹膜炎。”万国说。
李云鹤没有接万国的茬,而是转身对跟着的医生和护士说话。
“这是我开的刀,术后第三天。这个时候发生腹膜炎,大多数是吻合口瘘,是严重的术后并发症。”
众人瞠目。李云鹤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万国,问:
“你是说我开的刀出问题了?”
“也许……是吻合口破裂。毕竟是急诊开的刀,吻合口水肿,缝线脱落,吻合口就……”
“你是在挑战我的手艺了,万医生?”李云鹤逼视着万国。
“不敢!我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马上剖腹探查。”
继续扶着病人双腿的仓里满着急地对着万国做着口型:“导尿管!”
万国没理他,李云鹤却看在了眼里。这时,病人又疼得扭起来。仓里满用力扶住他的双腿。
李云鹤对仓里满喊道:“你放开他!”
仓里满看了一眼万国,见他没反应便马上松开了双手,知趣地离开了病床。李云鹤走到仓里满刚才站着的位置。他摸了摸导尿管,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马上给病人换一根导尿管。”李云鹤说。
万国一愣:“什么?”
“你先把导尿管换了!我一会儿再来看。”
说着李云鹤头也不回地走到下一个病人床边。众人跟着走了过去。
当天下午在李云鹤的办公室里,李云鹤正坐在书桌后写着什么。仓里满在一边拖着地板。李云鹤停下笔,看着仓里满,眼里露出慈祥的目光,问:
“里满,刚才,你是怎么知道病人的导尿管堵住了?”
仓里满停下活,直起身来看着李云鹤。
“啊?原来您都听见了?”
“我看见了你给万医生发信号的!哈哈哈哈……”
仓里满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然后说:
“我摸了摸尿管子和尿袋子,发现都是冷冰冰的,就知道病人的尿已经有一会儿没流出来了。所以我猜一定是管子堵住了。”
“那你怎么想到要去摸一摸导尿管的呢?”
“平时我会帮着护士收尿袋,换尿袋,每次尿袋摸在手里都是热乎乎的。我就想,对啊,人的尿是热的么,如果持续不断地流到袋子里,应该也是热的。后来我又多想了一点,就是万一管子堵住了,没有尿继续流出来,那尿袋就应该是冷冰冰的。我一直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所以每次看见尿管和尿袋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摸一摸。久而久之,居然养成了习惯。不好意思,李教授,我平时就是爱瞎琢磨,不务正业。”
李云鹤站起身来,走到仓里满跟前。
“你呀,真是一块好材料。其实要当一个好医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如果每次都能从司空见惯的现象中想那么多一点点,琢磨那么多一点点,就可以总结出很多经验,而且是实战经验,是书本上找不到的经验。”
仓里满嘟囔道:“李教授,我没想那么深。”
“来!你过来看看!”
仓里满跟着李云鹤走到书桌前。李云鹤指着面前的一叠稿纸说:
“你看,我正在审稿。这是我主编的《腹痛的鉴别诊断》,是一本讲究实战经验的书。我刚才把‘手摸导尿管判断是否阻塞’写了进去。要不要把你的名字也写在作者一栏里啊?”
仓里满慌忙摆手:“不不不不!您开玩笑呢李教授!”
李云鹤哈哈哈哈开心地大笑了起来,然后说:
“就这么小小的一个动作,然后换一根导尿管,小便就哗啦呼啦地流出来,病人马上就舒坦了。否则,站在病床边也不调查实际就一门心思想着书本上写的东西,什么腹膜炎,什么吻合口瘘,然后就糊里糊涂地把病人拉到手术室再吃一刀,那就作孽了啊!手术后的病人,有时候根本不知道是自己的尿憋着拉不出来才肚子痛的。可是医生不能不知道啊!要首先排除简单的原因,再想复杂的么!很多人喜欢倒过来想,先想复杂的,动不动就想到剖腹探查,唉!用手摸一摸导尿管有那么难吗!”
“其实刚才您要晚几分钟进病房,万医生可能已经把导尿管换好了。”
“你也不用帮万医生讲话。你也没让他坍台,你做得很有分寸。对了,既然你不愿意当这本书的作者之一,我们就一起拍张照吧!来来来,我有照相机的,我们就拿着这个书稿一起拍照。我去喊护士长来帮我们拍!记住,这张照片就是我对你的肯定!小子,我李云鹤的名字还是可以拿出来派派用场的哦!”
没一会儿,仓里满和李云鹤手持书稿,站在书桌前。书稿上可以清楚地看见书名《腹痛的鉴别诊断》。李云鹤笑容满面,仓里满诚惶诚恐。只听见“咔擦——”一声快门响——
21年过去了……
夹着照片的书被仓里满捧在手里。仓里满看着书里的照片,一时醒不过来。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仓里满终于从回忆中醒了过来。他把书放回行李箱,掏出手机讲话:
“唉!什么?你住院了?”
李姐警觉地看向仓里满。
“嗯……昨晚是喝得多了一点。你住哪里?特需病房?好。我正好要过去一趟。”
仓里满收起了手机,貌似在想什么事情。
“谁又住院了?”李姐问。
“万医生。他现在怎么稍微多喝一点就犯病。肝脏,肝脏毁了。”
“他也住特需,和老爷子一个病区,你倒是可以两个都照顾到了。”
“万医生怎么会要我照顾?你忘了他有一个好徒弟呢。”
“我怎么会忘那个大美女呀!唉,大美女一直不结婚,青春可一晃就过去了哦!糊涂。”
“李姐你……”仓里满貌似疑惑起来。李姐马上说:
“不要说我!你想死啊!我真的可以一辈子照顾老爷子的。”
“妥了。书都收拾好了吧?我们走。”
李姐要拎起那个拉杆箱,仓里满伸手止住她。
“别!我知道你青春永驻,可也不会让你拎这么大的一个箱子。我来吧!”
李姐没好气地白了仓里满一眼,然后甩手走出书房。仓里满笑呵呵地拎起了拉杆箱。
小楼外,黑叔仍站在车旁。他的头抬得更高了,不是在看小楼,而是在看天空。
仓里满拎着拉杆箱从楼里走出来,李姐跟在后面。
黑叔见状,忙走上前去接过拉杆箱。仓里满松了口气,整了整上衣,说:
“气虚。就拎这么一箱书也气喘吁吁的。看来我不会青春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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