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狄州,天色渐暗。
一匹骡子拉的小轿经过戚家大宅的门前,轿子的顶蓬不是本地样式,风尘仆仆似是远道而来。
门前的护院皱起眉,用眼丈量着轿子与宅子的距离,要是多靠近一寸就要挥棍赶人。
戚家是狄州乃至整个江南中赫赫有名的富户,大宅除却正门外,还有九处边门。
这小轿绕了大半圈停在了最偏僻的一个边门处,那儿已经有六个身着水蓝色缎子背心的丫鬟在焦急等候。
轿夫还没来得及跳下车,丫鬟们一拥而上从轿子里拽出一个少女来。
少女发髻被碰散,双腿绵软,脚尖刚沾上地就被半抬着向门内送去。
“都利索些!要是误了时辰,你们谁也担当不起!”门边有一女子头戴翠钗,颇有福相的身子站得笔直,在厉声催促着丫鬟们。
“王嫂,王嫂还在轿子里!”少女口中喊着,想回头张望,却被推着三绕九弯往宅子深处去。
她的面前闪过一处水榭雅楼,霞光下的飞檐闪着琉璃般的光彩,眼角瞥见有家仆忙着在桂花林中挂上灯笼,金灿灿的灯火碰落一地碎黄的花瓣,被风一吹撒进闪闪的波光上。
支起鼻子还没嗅到花香,少女又被架着送进一间房。
门一打开仿佛跌入了万花筒中,每面墙都钉满了小匣子,匣中是花色各异的布料,由上而下摆得十分密集,轻轻一推就会整堵坍塌下来一般。
一路抓着少女的几双手开始替她更衣,房中焚着很淡的香,她见到年纪稍长的妇人正在香炉边熏着喜服。
一个丫鬟紧张地举起黛笔低声道:“穆姑娘,你太高了,能把头低下来一点吗?”
少女脱口而出:“不用画眉啊,我刚做了个半永久。”
穆因音,穿越前是一个持续待岗的大学毕业生。同学们渐渐在朋友圈里晒起了升职加薪、网红餐厅、新入手的限量单品,她的微信签名还是那五个字:就业困难户。
她不笨,还很聪明,学校里攒下的各类奖学金快用完了,她开始为一个远方亲戚照看二手书店蹭点wifi,赚点生活费。
好友劝穆因音不要因为父母生意失败而对踏上社会抱有心理阴影,每到这个时候她都懒得解释,笑着点点头作为回应。
三年前,父母的印刷厂倒闭了,他们卖房卖车卖股票补齐了承诺给每个工人的三个月辞退金后长舒一口气,挽着手没带一件行李也没带上穆因音,潇潇洒洒一身轻地回老家去。
穆因音则决定留在大城市里打拼,心中高举“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旗帜,却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创业计划书被垫在生煎包和麻辣烫下。
“呼,好烫啊,一定有汤汁!”
穆因音迫不及待地解开塑料袋子,咬破黏着芝麻的薄皮,果然有一小股肉汤溅到了A4纸上。
右手熟练地蘸醋,不掉落一点芝麻和肉屑。左手翻开一本从储书箱底部找到的古书。
她一个人吃饭时总是一心二用。
书很厚,封面残破且刻印模糊,只能依稀辨出作者的名字叫尤喜。
暗黄发脆的书页半白话半古言地记录着一个戚姓富户在清朝衰败的故事。
没细看几章,穆因音就将书越翻越快,最后摇着头合上了。
书里的戚老爷太过依赖官府,最终抽身不得被牵连。这作者真讨人嫌,尤喜…下笔够狠,把结局编得那么惨,名字看上去就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打开电脑,改起了创业计划书。桌面上是密密麻麻的文件夹,里面存着太多脑中成形的想法,却都差了一丝勇气去实现。
轻轻的按键声,很少有人光顾的二手书店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一股潮霉的气味,像极了备考时的图书馆。
装着生煎的泡沫盒裂开了一道细缝,汤汁滴染到古书上,她用余光瞥见了便随手拭了拭…
眼前的画面一花,她揉了揉眼,腻腻的汤汁沾到了睫毛上。
“别抹啊!我好不容易给你化的妆,抹花了多可惜。”
没有任何天崩地裂般的征兆,面前的电脑不见了,一个穿着淡绿色老旧布衣的妇人侧坐在身边,正伸过手来擦她的眼。
二手书店变成了狭小的轿厢,摇摇晃晃的,有凉风裹着土腥气钻了进来。
是吃得太撑,所以睡着了吗?
车轱辘一颠,穆因音的头撞上了轿顶,那生生的疼很是真切,她不禁弯下腰蜷紧了身子。
“哎哟,穆丫头,说了多少次了,轿子小你得缩着坐才行。”妇女忙伸出手揉着她的头顶心。
“穆丫头?王嫂,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
穆因音被自己说出口的话吓了一跳,她只是看着那妇人的样子,脑中自动记起了王嫂这个名字,心底还油然生出一股亲切感。
那妇人笑了起来,眼角的褶子叠得很深。
“瞧瞧,这才刚到狄州,还没进戚家的门就想改姓了?你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王嫂啊算得是你半个娘,你可不能忘了我的好!”
穆因音闻了闻手指上的味道,没了生煎包的香气,连手指也变得纤美许多。
她心里一惊,一把掀开轿帘,轿子正慢慢经过一家酒馆。
店外一路排开的大酒缸上摆着朱红色的盖子,几个脚夫在缸边卸了担子,冲店内大声囔着要买酒喝。乌黑的缸身上现出两行楷书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