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森将目光从画舫的小窗投到了秦淮河水面上,望着南京精华所在的十里秦淮,这位郑氏的贵公子,眉间也难免升起片片阴霾:
“黄抚台同我家相同,大局未定,并不参与争立之事。至于黄得功镇,他在安庆要屏障南京上游,如今九江已失,黄得功镇正在抵御闯贼的步步紧逼,自保上尚且困难,当然也就无力顾及南京定策争立的事情。”
“这样说来潞藩有东林、复社君子的支持,史公可以尽力说服高镇参与策立潞王。福藩则有马瑶草和刘良佐的支持。我们两家兵力士马,差距不大,形势僵持,局面还很不明朗啊。”
郑森为洪士鲲倒了一杯酒后,略过这件事情不再多言,反而问道:
“化鹏兄,你一路南下,所见所闻,江北、中原,现在到底是如何面貌?闯贼、东虏,又各是如何?”
郑森的问题,让洪士鲲重新想起了北方的人间炼狱,还有他在徐州和豫东见到的寇、虏之可怕。
洪士鲲心有余悸道:“东虏铁马如龙,劲兵如虎,数千兵旦夕间即将徐州数万精兵,摧枯拉朽,一举消灭。兵势之盛,古之匈奴、突厥、契丹,万万不能相比。”
“闯贼呢?”
“闯逆人多势众,我虽未曾亲见,但道路皆传闻闯贼兵过百万,到处裹挟土棍乱民。野战时即驱民前阵,另以老贼精骑隐于两翼攻城时则以饥民填壕沟,蚁附破城。”
“闯贼的兵力,只不过是这样吗?”
洪士鲲的回答令郑森表情微微变化,他有些不太相信。过了一会儿,郑森突然靠近洪士鲲,极小声地说:
“化鹏兄,你知道我家常做买卖的事情吧?”
洪士鲲当然知道郑芝龙是海盗是海商出身的事情,只是不懂郑森现在说这个事情,是有何意思。
郑森故作神秘道:“昨年赣勇盘踞九江以前,常有楚中行商到江南贩卖古玩、珠贝,又从松江等地采购大量棉布。我家也有和楚商做过些生意,后来赣勇断了九江这条道后,生意又少了些。可是近来九江为闯贼盘踞以后,江右买卖居然又重新兴旺起来,而且我见到有许多便宜的棉布自楚中卖到江南。”
洪士鲲越听越觉得心惊:“楚商?怕不是楚寇吧!”
现在“流贼”猖獗,商家既怕“贼兵”,也怕官兵。一且遭遇,不但货物被劫,血本无归,甚且连自身性命都要赔上,所以一般商人都只敢在产地附近交货。非有十足把握,不敢长途贩运。
只有和各地官绅,还有乡寨流贼,都拥有特别可靠的关系,才可能在现在这种年月里,做起异地贩货的买卖。
所以郑森这样一说,洪士鲲马上就明白了,看来这些往来留都的楚商,绝对和盘踞湖广的闯贼,有着深层的关系:
“既然大木知道这件事情,为何不让官府出兵,将这些楚寇拿下?”
“嘿嘿嘿?为何?这些楚商和留都君子们关系匪浅,有些商行不光是有东林君子们的股本在,甚至还有的干脆就是复社中人自己的产业。这样的关系,怎么可能派兵拿下?”
洪士鲲痛心疾首道:“局势败坏至此,人心瓦解,中兴事尚能何为?”
郑森却笑道:“哼,化鹏兄,我倒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渠道。现在闯贼和东虏在北方相持,胜负未知,天下未定。自古江左南渡者,从来没有只据有吴越之地而能稳固的。从九江向上,武穴、武昌、岳州、襄阳,长江上游,全部都在闯贼手中。
我们正应该借着这条渠道,探探闯贼的底细。若有机会,就一定要组织兵马,恢复荆襄。这样全据长江天险,进可以北伐中原,退也自保于江东。”
洪士鲲这才明白,郑森表面上是一副浪荡登徒子的模样,其实依旧和数年前同窗时一样,还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志士,他终于问道最后一个问题:
“大木,你又支持谁呢?”
郑森站起身来,走出画舫,非常坚定地说道:“我现在支持史公!”
现在支持史可法吗
那么将来呢?
洪士鲲如此想道。
“化鹏,下雨了。”
“嗯那我就回史公那里复命了。”
“暴雨将至,天下解体,南都只是长江里的一叶扁舟,将来何去何从,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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