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你?”白薇知道甄云韶状态不好,但偏偏是她来了。她想,这个时候甄云韶不应该修养吗。
“本来就该是我。”甄云韶又重新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表情正经的人。就好像,并没有经历过棋盘世界里的那些事。“院首本就将照料你的任务交给了我,但我没能做好,抱歉。”
白薇呼了口气,神情颇有些复杂,她摇摇头,“没有,我在这边儿过得很好,你不必如此。”
甄云韶点头,岔开这个话题,瞧了瞧然后问:“准备好了吗?马上就要到你了。”
“她可以同我一起去吗?”白薇看了看莫芊芊,然后向甄云韶询问。
“莫小姐也是客人,可以的。”
白薇点头,对着莫芊芊说:“芊芊,带上又娘,我们该走了。”
甄云韶稍稍顿了顿,然后说:“这次,让我帮你背这丝桐吧。”
白薇正打算拒绝,但话到口又止住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了。”
甄云韶向前几步,将桌子上装着丝桐的木匣子背在背上,然后说:“走吧,白薇姑娘。”
“稍等。”白薇叫停了她,然后稍稍提起长袍的下摆,踏着轻快的步伐,进了屋里,片刻之后提着一盏提灯走了出来,然后笑着说:“走吧。”
从这湖湾的静谧之处到那避暑庄,如果走湖畔过去,得要不久时间,最快的便是直接坐船从湖面上去。
船早已备好,上面挂着许多盏明亮的灯,停靠在湖湾,随着潮水轻轻摇曳,只是上边儿不见一个人,船夫都没有。
上了船后,白薇才发现就她们三个人,禁不住问道:“船夫呢?”
甄云韶站在船舱外,背对着说:“我就是船夫。”说罢,只见她轻轻招手,两道微光落到船尾之下的水里。不一会儿,一道晃动之后,船游动起来,速度不快,但也不满,可以听到湖风吹拂的声音。
做完这些,甄云韶进了船舱,坐在白薇对面。
“这是什么本事?挺方便的。”白薇好奇问道。
甄云韶看了看她,说:“两尾船夫鱼而已,算不得本事。”
“船夫鱼?是灵物吗?”
甄云韶摇头,“小精怪罢了,哪里说得上灵物。还不如你的猫聪明。”
又娘稍稍抬头,睁开双眼,翡翠的剔透里带着初醒的慵懒,似乎是要好好看清楚这个把它跟低级精怪做比的人。
船悠悠地摇出去一段时间后,船舱里的气氛才逐渐变得低沉起来,白薇终地还是没忍住,问:“从那里离开后,你怎么样了?”
甄云韶摇头,“这是我的事情,你没必要该考虑。”
“我当时就坐在你对面,哪里能让我不去考虑。说到底,还是觉得我没什么本事,知道了也没用。”白薇呼了口气,语气里颇有些幽怨。
甄云韶眨了眨眼说:“没有你,我赢不了的。”
“赢了又怎样,到底还不是说了个大败的消息出去。”
“一盘棋而已。”
“什么叫一盘棋而已?这不止是一盘棋!还有你——”
“我的什么。”甄云韶看着白薇。
白薇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她想说还有你那颗反抗的心与一身道基的代价。她蹙着眉,就只是看着甄云韶,不满和歉意同时写在神情上。
甄云韶侧脸看了看远处那一片明丽的灯火,“如果是井不停赢了我,那实属正常,但如果是我赢了井不停,世人便会想会不会是学府在后面撑了腰,压了人的气势。若是给学府落了个偏正的名头,赢了那般又如何?”她是学府这一代学生里的担当,自然要为学府分忧,要担上她被众多学生叫做师姐的责任。
“可这不本来就是你不想面对,想要去反抗的吗?为什么又非得去那般考虑?”白薇还是为甄云韶感到不值。
甄云韶认真地看着白薇说:“我自己决定的事,便不能带上学府。”说着,她低下了头,“本来就已经愧对学府的栽培之恩,若还要添麻烦,也不配读书了。”
“但你以后……以后怎么办?”
甄云韶眉头低敛,“现在的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大抵要从台面上退一步。”她笑了笑,“不过那样也好,能有更多空闲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白薇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多,但总是放心不下来,想要问一问。
“我啊,想要背着个小书箱,到处走走,到了某一处便停下来歇一歇,歇够了又继续。”甄云韶轻声地说着。
白薇在其间看到了满满的向往,感觉得到,甄云韶很向往那样的生活。那份简单的心思触动了白薇,她不禁低声如自语如吐露一般说:“我就和你不一样了。我想有一个清净的住处,避开纷争与叨扰,一天只为三餐吃什么发愁,可以读书、种花、逗猫,同人嘻嘻哈哈,闹闹笑笑。生来便没什么大抱负,太高的东西不想看,太远的地方不想去,为人分忧,替人解愁,同人唠叨,向人埋怨便是我的满足。”
甄云韶看向远方,“倒真的是不一样啊。”
一个心在远方等待,一个眼在当下观望。
一旁的莫芊芊不曾插话,她许久没有见到——不,是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姐姐能通除她之外的人说这么多话,不忍心,不愿意去打断,想时间顿在这里,一直这么下去。说起来姐姐向往的生活,莫芊芊觉得自己先前同姐姐在枳香楼那里的生活便是这样的,但是在那里她并不开心,想来还是那个高阁太过束缚了。
三人都在等待中渐渐沉醉,像是泡在酒里,迷糊朦胧了一片。直到船轻轻靠在了水排上,才回过神来,才发觉月头爬得极高了。
“到了。”随着甄云韶轻轻一声,喧嚣变得分明起来。
白薇从船舱里出来,站在船头,月光同灯光一起在她脸上交相辉映,耀出好看迷蒙的光彩来,那份压下去的期待尽数显露出来。船舱里甄云韶透过微微浮动的帘子看到了白薇的侧脸,不由得愣了神,知道水排那边传来呼声,才回过神来。
“是甄师姐吗?”
甄云韶起身走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少女在那里观望这,身上穿着学府的衣服,“是我。”
少女连声说:“五六先生让我在这里等着师姐。先生说若是把客人带过来了,就快点上去。”
甄云韶指了指身旁的两人说:“她们就是今晚的客人,你带她们先去找五六先生。”说罢,甄云韶将丝桐递给白薇,轻声对她说:“到了,快去吧。”
白薇问:“你不同我们一起去吗?”
甄云韶摇摇头,“我先回去,待会儿结束了再来接你。”
白薇有些失望,“本来还想让你听一听我的曲子的,想在之后问你好不好不听,可你要回去。”
甄云韶嘴角微动,“上去吧。”
白薇稍稍叹气,肩膀不由得低了低,一步从船上迈到水排上。莫芊芊客气地同甄云韶道谢作别后,也跟了过去。那等候着的少女打过招呼后,便带着她们从后面没有人的云梯进了山庄。
甄云韶看着白薇的身影消失在最后一点灯光之下,看了好一会儿,才唤醒船尾的两只鱼,要离开这里。她坐在船上,向着来时的方向去,走了徐长一段距离后却又重新折返,重新停在了水排旁。她就盘着手,头轻轻贴在手臂上,如同以前在课堂上念书睡觉的样子,躺在桌子上,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
……
大台这边儿不让人上台了,现在是寻子一刻刚过。台下陆陆续续站满了人,站不下就两边些许廊道上站,更有甚者已经备好了船,在下边儿湖上等待着。都在等着代表学府出面演奏的人。台上空荡荡的,没什么特别的装束,就一个围栏拦着,后面几扇紧闭的门。
叶抚和何依依是人群中的一眼,得亏了何依依的存在,周围没有人来挤,大家似乎都不太敢太靠近他。这便是“天才”与“凡人”的距离。
还未开始,各种各样的议论充斥了人群,好在这些人都是读书人,是斯文人,嘴里吐出的话还耐听。他们猜想着今儿个代表学府登台的会是哪里的大家,会不会是都城宫廷里那位姬大家?又或者可能是北边儿洛神宫的人,听闻上一次荷园会便又洛神宫之人临场;也可能就是学府里深藏的乐曲大家,就像先前解棋复盘的那位老前辈一样。
叶抚环视一圈后,发现人头密密麻麻,多得看都看不过来,不由得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一个显眼的地方,免得她看不见便以为他没来,四下一番打量后发现似乎只有更何依依站在一起才是最显眼的,毕竟旁边总是露出来一圈空处。他想,若她实在是瞧不见自己,就站到她面前去,让她瞧个清楚。
旁边的何依依期待着表演,哪里知道他所尊敬的先生,此刻正在为如何更显眼而思量,更旁边的居心自然也不会知道他所认为的成熟可靠的先生心里挂满了期待,还夹杂着些许小紧张。大抵只有祁盼山,什么也不想,就想着安安稳稳过了这个荷园会,他比何依依和居心知道得更多,但又没有叶抚那般底气,只好谨慎认真一些。
这般时候,宅院里的胡兰已经倚靠在秦三月床头睡了许久。而床上,秦三月的梦里,是一个又一个神妙的大阵。
外面是满满的期待,而里面是愈来愈近的紧张。
白薇端坐在房间里,等候着时间的到来,她没有把丝桐拿出来过过手,怕已经确定的曲子因为这么一下又乱了。旁边的莫芊芊时不时说一些安抚的话,就只有又娘打着呼噜睡着大觉,最是惬意。
另一个房间里,一些学府的先生坐在一起,为首的便是学府院首戈昂然。
大家都不太明白,院首为何非要弄这么一出,来让白薇登台奏曲。
“院首,真的没有问题吗?”陈五六第一个问出来,“场下的人现在很期待,都在想这么大的阵仗会不会宫廷的姬晏秋,或者洛神宫的留字辈,可现在是白薇……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是啊,白薇姑娘虽说在明安城很有名气,但到底只是明安城,荷园会上来自大国大城的人占据八成啊。若是白薇姑娘真的有那般水准也就罢了,若是没有,只怕这琴会得留下不太好的声音了。”跟着便有人继续说。
好些个先生三言两句争执着。
戈昂然一一听了个遍,才缓声说:“如果真的是姬晏秋和洛神宫留字辈的人来,就不会有这样的阵仗了。”
“可为何那白薇姑娘准了这般阵仗?”
他们中除了戈昂然,没有人知道白薇背后的秘密,只把她当作是大安湖上枳香楼里的一名花娘。这些读书人,书读到骨子里的人不同那些自诩风流的书生,其实是最见不得花娘这般人物的,到底是引起了他们的不满,说白了在他们眼里就是你一个卖唱的女人何德何能登上那样的台面。但既定的事情,已经不能改变,他们没法说些什么,就只好抱怨几声,顺便猜想一下会不会是院首私心太重。
“那些个为了弹奏而弹奏的人终其一辈子是落了俗套,白薇不一样,她是一个有着自己想法的人,她的乐曲能带给我们的比他们更合适。”戈昂然说。
显然,这句话并不能让他们信服,即便是戈昂然说的。
当然,戈昂然并不试图同他们解释什么,一切都只能看现场,看结果到底如何。
众人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戈昂然招手叫停了。“出去吧,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们只好退却,院首的话还是不得不去听的。
戈昂然一个人留在屋子里,透过窗看着远处,呢喃道:“真是多事之秋啊。”
对于青梅学府而言,的确是多事之秋,眼看着就要到神秀湖大潮的时间了,原本能在荷园会上立君子之位的甄云韶却一言不发地以一身道基来表明她的态度,两位半圣之一的石祝撇去性命不顾也要去那学宫求一个余地;白薇的事情又深深嵌在学府里,稍不注意就要爆发。作为学府的院首,戈昂然只能尽最大的力去保全学府,不让学府成为博弈人割舍的棋子。
“一身神性的人全心全意弹起琴来会是何等模样?”
戈昂然报以期待。
……
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声音,“白薇姑娘,准备好了吗?你该上台了。”
白薇深吸一口气,轻呼:“马上就好。”
“姐姐,还好吧。”莫芊芊看着白薇,不由得有些担心。以前这般时候,她是从没见过白薇这般神情的,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尽力去做到一个妹妹该做的事,她将她最大的信任交于白薇,愿她一切顺利。
“没事。走吧。”
开门过后,便有人来帮忙带着丝桐。莫芊芊则是抱着又娘,准备到台下去。
走到门口,白薇停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将从平望楼那里拿的提灯提上。
“这个也要带吗?”莫芊芊禁不住问,她自然看得出来,姐姐很在乎这盏灯。除了这盏灯似乎灯油很充足,几天都燃不完以外,她并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
“带着安心些。”
这不禁让莫芊芊多留神了一番那灯,但不管怎么瞧都还是那副普通的模样。
这后面的廊道是没有其他人的,都是学府的学生、先生和杂务人员在走动。白薇的出现让他们聚焦的目光,不由得想,便是这样的人能以学府的名义登台吗?从打扮上看并不算惊艳,但是越瞧越觉得这一身衣服穿得很得体,尤其是那股子气质,颇有一种似在眼前,远在云端的感觉。感官很好,只是瞧不出身份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了不得的人物。
廊道的尽头是一扇门。
带路的学生说:“前边那扇门外就是大台了,台上座椅和置放乐器的桌架都备好了。姑娘你且先等一下,让人把你的乐器安放好。”
“好。对了,我问一下,外面人多吗?”
“多啊,挤满了,阁楼上、广场里、廊道边、湖面上全都是人,就等着姑娘你了。”
白薇有些忧心,倒不是怕人多,只是怕在人群里找不到叶抚,不知道他来没来,若是没来,那一曲心意岂不是化作了流水。
“一定要在啊,哪怕我没看到,也一定要在啊。”她这般希望。她其实并不是很担心找不到叶抚,只要他在,只要他听到了,只要能把心意传达给他,一切都无所谓了。她也就没了遗憾了。到了这个地步,她早已不畏惧那所谓的成神,畏惧的是留下缺憾却将其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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