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条线上的这种石头,明显不同于其他石块,呈现出白森森的色泽,圆润而晶莹,细密又酥脆,两石相击,能够磕碰出串串花火来,但是,这种石头派不上多大用场,起不得石条,雕不得纹样,盖不得房,垒不得墙,錾不得磨,只能是废石一块,凡是石线之上的坡地,很难长出粗大的树木来,就连地表上的野草也不见茂盛,更别提处于其上的庄稼了,村里一直把石线上的坡地划归在五级地上,是村里最次等的山坡地。
有不少崽子经常来到这里,专意寻那些圆润晶莹的石子,捧回家放到水里,查看石子的色泽,自谓寻到了玉石,大人们大多嫌这种无用的石子碍手碍脚,便喝令弄出家门,崽子们虽是不舍,但碍于大人们连吵带骂地威胁恐吓,不得不把千辛万苦寻到的所谓玉石扔出院落,一旦又碰见好看的石子,便不由自主地再捧回家门,直到大人们又一次连喝带骂,再无奈地扔了出去。
这块田地,也算是福生家所有责任田中最差的一块了,几年来,不管福生使出多大力气,追施多好的土肥,仍是年年刚刚能够收回粮食种子,有不少人家干脆放弃了耕种,任其荒芜废掉,福生却是视田如命,怎么也舍不得,他还自我安慰道,收成的米粮,怎么也比下的种子多,弃了,可惜了不是。
福生自恃料理农活的好手,便给自己多分了些陇畔,还与木琴紧邻,他的意思极为明显,就是要在关键时刻,好出手帮木琴一把,不至于让木琴落下得太远,终是揽下的活计太多,福生和木琴便被京儿仨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俩人边割麦边拉扯,都有份好心情,很是融洽的样子。
杏仔当然比不过京儿的手脚快,就连叶儿也比不过,叶儿有京儿时时搭手相帮,自然不会落后,俩人便一直充当了先锋,远远地赶在了前面,这样,杏仔便介于京儿们和福生们之间,两边的说话声隐隐可闻,不知何时,背后就传来了争辩声,是原本和和乐乐的福生和木琴俩人。
福生说话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语气也渐显急促,他道,不管咋讲,好歹他是杏仔的亲爹,也是咱自家人,咋就一点儿情面也不给留呐,弄得他见天儿灰头土脸的,连人事场也上不去哩。
木琴不让道,这能怪我么,你没听村人都在背地里咋样讲说这事嘛,不这样处理清楚,往后得有多少人要跟着他学,这厂子还能办下去么,再说,给他调了岗位,就得脚踏实地地干好自己份内的事,怎能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连鬼影子也不见了,你以为厂子是咱自家的么,想干就干,一个不如意,就由着自己性子来,连班都不上了,我要把他除名,既是对村人负责,也是对南京总厂负责呢?怎能怪我无情无义呀。
杏仔心里“咯噔”了几下,知道俩人正在讲说爹茂响的事,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爹了。虽然知道茂响到底被扣了年终奖金,又被调整进了车间,但并不知道他一直没去上班,更想不到的是,木琴要把他除名,从此被彻底地赶出这个红火的厂子,
杏仔已无心抢割麦子,他有意慢下来,一心想听清楚俩人的争吵,关注着爹茂响最终的命运。
福生不服道,你也知晓的,他不到了走投无路的时辰,也不会巴巴地找我来说情,再说哩,他要不是我亲弟,差了一层皮儿,我也不会打扰你的事呢?这不是没办法嘛,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叫外人看着自家里闹生分窝里斗,让笑掉了大牙不讲,咱的脸面上也搁不住呀。
木琴堵他道,到底是厂子的发展重要,还是咱小家的利益重要,你要分清楚哦,不懂的话,就别在这儿装凶装大的,只要能把厂子运转好了,这脸面能值几个钱吔。
福生好像真的生气了,他撂下一句话,想咋样,你掂量着办,别把自家人都得罪净了,只剩了孤家寡人就好哦,说罢,福生不再帮衬她那份活计,而是自顾自地奋力挥动着手中的镰刀:“唰唰唰”地割下一片片麦子,赌气地向前尽力赶去,很快,他就把木琴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经过杏仔身边时,捎带着又把杏仔份内的几垄麦子收归在自己名下,等于无声地援助了尚在心神不定的杏仔。
杏仔心里泛出了些许凉气来,与身边燥热的气息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极力装出啥事不知的模样,弓腰弯背,把脸深深埋进麦田里,一个劲儿地忙活着手中的活计,尖刺的麦芒肆意地滑扫着他的脸庞手臂,稚嫩的肌肤上便留下了一片红润润的印迹,他似乎感觉不到麦芒刷刺皮肤而引起的痒痛,头脑里一片混乱,不知自己是在替谁分神,他也能明白木琴的难处,也十分清楚茂响将面临的下场,但是,自己要是替木琴着想,就等于彻底遗弃了亲爹茂响,并为他的将来出路担忧,要是替茂响报不平,就等于彻底背叛了视自己为己出的木琴,心下很是不忍。
正是在这样心神不定精力难以集中的当口儿,右手的镰刀顺着麦秸飞快地划向握麦的左手,一阵凉意滑过手臂,隐隐的疼痛感立时传遍全身,引得他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手中的镰刀也随之跌落在地上,他的左手虎口上已然血肉模糊,有殷红的血涌出来,顺着手掌滴落到干燥的地上。
刚刚赶过去的福生扭头惊道,咋哩,杏仔,割到手了么。
杏仔强忍住疼痛和惊惧,颤声回道,没事呀,割破了一小点儿皮,不碍事呢?
福生还是不放心地走过来,见杏仔的手掌上不停地向外冒着血,他吓得扔下了手中的镰刀,跑过去捏住了他的手腕,急切间却找不到绑扎伤口的布绳,这时,木琴也看到了杏仔的样子,她赶紧招呼远处的叶儿,问有没有手帕啥儿的,几个人都奔过来,叶儿就把兜里的手帕掏出来,递给福生,福生赶紧把伤口紧紧地扎住了,连说道,得赶紧找国庆去,木琴扯着杏仔的胳膊就要往村子里走,却被杏仔努力挣脱掉了,
杏仔眼眶里虽是闪动着滚动欲滴的泪花,却还是尽量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他道,没事吔,就是破了一小点儿皮,我自己去就行哦,说罢,他又怕叫人看见自己要流泪,就一个急转身,慌慌张张地朝村里走去。
木琴见不过是割破了一道小口子,这种创伤在村内劳作时是常有的事,便没有十分上紧。
福生还是不大放心地在背后一连声喊道,咋样,你一个人行不。
杏仔尽量轻松地高声回道,没事,没事哦,我去找国庆叔包一下,一小会儿也就回哩。
其实,杏仔的伤口真的不大,也并不严重,他所以紧张,仅是因为见到虎口上冒出了鲜红的血滴而害怕,他急匆匆地跑回村子,直奔了村卫生所,卫生所的大门上悬挂着一把陈旧的大铁锁,想是国庆也忙于收割自家的麦子去了,此时,因了伤口被手帕扎得紧,又被自己死死地捏住了,便自行止住了血,不再往外滴淌。
杏仔紧张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他正准备往地里赶,在路过商店门口时,恰被柱儿媳妇秀芳看到了,秀芳问是咋的了,杏仔已经彻底放松下来,轻松地回道,叫镰割破了点儿皮,这就好了呢?秀芳不由分说地把杏仔拽到屋里,取出消炎粉敷在伤口上,又找出一块白纱布缠上,她还嘱咐道,千万别沾了水,要不就会发炎的,杏仔笑笑,赶紧朝北山坡的麦地奔去。
刚走到村北路口上,就迎头碰见茂响推着一车麦子颤悠悠地走来,他正要把割下的麦子送到村北坡上的自家场院里。
自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以来,原先那种大包干大锅饭的形制被彻底打破,不仅田地分包给了农户,就连用于收割农作物的场院也完全改变了原有模样,各家各户不再使用统一的集体场院,而是把集体场院全部翻耕成了田地,留作了村里的机动地,各家为了尽可能地扩大自家田地里的收益,就不敢占用一丁点儿耕地,他们纷纷发动自家劳力,亲自动手,在村东和村北那些不能生长任何庄稼的荒芜山坡上,重新开垦出一块块的平地来,在上面覆上一层厚厚的黄泥头儿土,再用碾子一遍遍地碾轧,直到被碾轧出黄泥浆子,像一块块平滑的镜面般才罢手,这些个小场院,便是各家各户年年用于夏秋作物的晾、晒、碾、打之场所,因而,村子的北头和东头那些山石嶙峋杂草丛生的坡埂上,就杂乱无序地遍布着随地势而异的大大小小场院,平日里,一些场院里总是堆垛着一些麦秸豆梗之类的燃草,留作一年四季里生火做饭的燃料用。
茂响家的场院就在村北路口边上,离通往村北的小路只有几十米远,场院里已经堆着一些刚刚割下来的新麦,正在炎热的阳光下暴晒着。
见到茂响过来,杏仔自动闪到路旁,对他叫了声,爹,忙呐。
茂响见杏仔手上缠着纱布,吓了一跳,他立马放下车子,上前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咋哩,割着手了么,重不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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