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礼”,周顺昌挥挥手,“说说你的看法”,眼前这幅画,是周顺昌的得意之作,可正是由于太过重视,反而总是写不出同样令他满意的诗作,题于画上,是以至今没有题跋,也没有用章。
“老松垂崖,孤傲、高洁、坚韧,骨坚神高,而又奇姿超然,不愧是树中君子,故是好景”,陆扬沉声道。
“那画又好在哪儿?”周顺昌微微点头,又问道。
“自来画松,无非晴松、风松、雨松和雪松,都是从外景来衬托松的坚韧。此画,却独辟蹊径,以老松垂崖为境,不假外景的反衬,只是用了一个“老”、一个“垂”,便勾勒出一幅松虽老矣、然不屈如旧的图景,将老松那股内敛的神韵,透纸而出,故是好画”。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周顺昌衷心道,然而,瞬时又意兴索然道:“只可惜老夫始终没能写出一篇能配得上这画作的诗文,撼事,撼事啊”。
“先生若不嫌小子唐突,小子倒愿意献拙一回”,陆扬笑道。
“哦,好”,周顺昌当即亲自铺开一张宣纸,在旁研起墨来。
陆扬凝视着这幅《怪木垂崖》口中念念不已,周顺昌还以为他在措辞诗句,却哪里知道陆扬是在默默道:板桥先生,实在对不住,没想到这么快,又要从您老那借首诗应急了,抱歉抱歉啊。
不一会儿,周顺昌便将墨磨好了,顺手将一方松烟墨搁置于石砚之上,便静候陆扬执笔了。其实,周顺昌并未对陆扬这样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抱有希望。只不过,方才陆扬对他《怪木垂崖》的解读,实在是深得其心。“怪木”者,谁也?周顺昌自己是也。他自己便是陆扬口中那孤傲、高洁、坚韧的君子。“垂崖”者,何谓也?便是松虽老矣、然不屈如旧的逆境精神。
方才陆扬一番话,虽然出自一个后生小子之口,却让周顺昌感动不已,当然不是被陆扬感动,而是被他周顺昌自己感动了。陆扬一席话,让周顺昌想到了过去的种种挫折、不易,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且让他写写又如何?!周顺昌暗道。
陆扬接过周顺昌递来的毛笔,略一沉气,便在纸上挥毫起来,幸好上辈子练过书法,不然这一下子,便要出丑了。
只见陆扬用古拙的隶书体,在纸上写道: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将一首短短的七言绝句反复吟诵后,周顺昌竟是热泪盈眶,抚掌道:“好诗,好诗”。短短的几句话,却将周顺昌内心的坚持、信念,统统倾诉而出,让他似乎找到了某种精神的宣泄,一下子,涕泪满面,倒是失了态。
“小友见笑了”,周顺昌一边抹泪,一边道,“此首绝句,竟是道尽老夫平生心事。小友才高,老夫自叹不如”。
“惭愧,惭愧”,陆扬愧道。他自然很是惭愧,毕竟这诗又不是他写的,原诗乃郑板桥的《竹石》,是写竹子的,不过,竹子、松树,都有“君子”之喻,气韵相近,倒又让陆扬捡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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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互间,略略谈了一二,周顺昌让守在门外的童子上了茶,与陆扬分坐而下,交流起来。
举起茶盏,品一口太湖洞庭山的碧螺春,周顺昌浑身舒坦道:“小友今日到访,所为何事?”既然称其为“小友”,便是认下了陆扬。
“蓼洲先生容禀”,陆扬拱手道,“小子唐突造访,实在是为了我那蒙冤的泰山”。接着,他便将李教谕落难的事情,详细地说了,并描述了案情中的一些疑点。
一番谈话下来,周顺昌道:“下次过堂,老夫与小友一同前去,倒看有谁还敢弄鬼”,周顺昌怎么说也曾是从五品的吏部员外郎,虽说目前赋闲在家,那也是在本县地位崇高的乡宦,哪怕是范县令这样掌印一方的正七品的父母官,也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
谈完正事,周顺昌又硬留陆扬在府中用了晚膳,好一通谈天说地后,才放他离去。
周顺昌对这陆扬是真满意,无论学问,还是见识,都令他赞叹不已,特别是谈到诗画,陆扬时不时的只言片语,总是给予他以莫大的启发。开玩笑,陆扬前辈子毕竟是个名校哲学博士,美学也是哲学范畴的一个门类,东西方美学与艺术理论的著作,他可没少读,特别是钱钟书的《谈艺录》、宗白华的《美学散步》、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更是他爱不释手、反复阅读的枕边书,此时拿出来侃侃而谈,还不把周顺昌镇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