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和嘉陵江注一的交汇处,两江之水夹着白色的泡沫,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带起一阵阵阴湿的旋风。旋风被朝天门和洪崖洞的陡崖绝壁所阻挡,只好逆两江而上,刮过川东重镇重庆府南北的城墙,把西下的夕阳抹得一片惨白。
督师行营的衙门口,四处碰壁的江风到处乱撞,把绣有“盐梅上将“的旗标撕扯得哗哗作响。
“吉人啊,给郧阳的调兵檄文可有回音了?”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官员跨出正房的门槛,用嘶哑的嗓音向院子里询问。
吉人,是监军参议万元吉的字。
院中正在商议什么事情的几个官员听到询问,立即转过身来躬身行礼。被叫到的中年官员向前几步回道:“督师!衙门前后给左平贼发出了九道加急檄文调兵,可是至今没有收到半点回音!左良玉肯定早就收到了,依下官所见,那左良玉根本就是打着养寇自重的主意!”
万元吉口中的督师,便是被崇祯皇帝赐以“赐尚方剑督师,各省兵马自督抚、镇以下俱听节制,副、参以下即以赐剑从事”的礼部兼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的杨嗣昌注二。
杨嗣昌听到万元吉的回答,没有说话。他望了望惨白的天空,扶着门框慢慢转过身去,沉重的脚艰难地抬起,哆哆嗦嗦地放上了门槛。万元吉正要上前搀扶,却听见杨嗣昌咳了几声。咳嗽声停了,杨嗣昌背对万元吉抬手挥了挥,示意自己知道了。一众官员面面相觑,只好推说有事,各自忙去。
万元吉站在院子中,一脸的悲愤和无奈。没了左良玉部的堵截,献贼东归湖广的道路将畅通无阻。现在督师衙门唯一的希望,只有跟在献贼后面追击的猛如虎部豫军和部分楚军。
“猛如虎啊猛如虎,希望你人如其名,不负督师对你的倚重。”万元吉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不断的在心中祈祷。
万元吉不知道,就在他默默为最后的希望而祈祷之时,猛如虎部大约六七百骑兵正牵着马,冒着冬雨,在泥泞曲折的山道上一步一滑,喘着粗气艰难地向东前行。连续追赶献贼四十多天,他们早已是疲惫不堪。在他们后面不远处,还一两千名左镇的步兵,被军官们驱赶着,极不情愿地跟在骑兵后面。
在同一条大道上,骑兵前面大约几里远的地方,张献忠、罗汝才联军的后尾部队,也沿着官军骑兵的同一方向前进。
敌我双方都对即将到来的接触毫不知情。
黄侯城,只是开县当地的一个地名而已,并没有什么城池。据说多年前,曾有姓黄和姓侯的两族人在此筑城修垒躲避兵乱,故有黄侯城此名。此地两山夹一谷,是川东地区常见的山地地形。崇祯十四年正月初四日,张献忠、罗汝才的联军从修整多日的巴州起营,一路上攻克通江县,取道达州,沿着去年入川时的旧路前进,打算东出夔门,重入湖广。正月十三日,农民军到达开县黄侯城注三。
自从去年二月在玛瑙山大败于左良玉后,三月张献忠又被贺人龙、李国奇部大败于韩溪寺寒溪寺和木瓜溪,只剩下些残兵败将,逃进荒山野岭,才躲过了官兵的围剿。去年七月,张献忠与罗汝才在白羊山回合,决定联合入川。由于张献忠的名气比罗汝才大得多,所以官兵常称呼这只联军部队为献贼。此后半年的时间里,他们用双脚四蹄沿着四川盆地南北西东的边缘,几乎走了一来一回两个个形。在饥饿的威胁下,在官兵的不停追赶下,他们带着求生的欲望,以极为坚定的意志,创造了进军速度的惊人记录。以去年入川开始时为例,九月九日张献忠与罗汝才兵临大昌今巫山县大昌古镇城下。由于探明当时的四川巡抚邵捷春在此坐镇防守,张献忠与罗汝才便明智地绕过大昌城,向开县、新宁今开江县、梁山今梁平县行进。十七、十八两日,与官兵交战不利,张献忠与罗汝才重返大昌城。月底,张献忠与罗汝才在达县尤溪口击败四川总兵方国安,进取巴州。十月三日,与四川副将张奏凯打一仗。十一日过广元县,渡过嘉陵江。十三日攻击剑州今剑阁县,破城后杀了署印官。从大昌到梁山的来回步行距离大约是六百五十里,从大昌经达县到巴州的步行距离是一千一百里,而从巴州到剑州的步行距离还有四百里。也就是说,张献忠与罗汝才联军在大约三十五天的时间里,行军至少二千一百五十里路,平均每天行军距离超过六十里!而在这三十五天里,张、罗联军还打了四仗,渡过了长江八大支流之一的嘉陵江!据官方记载,张、罗联军最高行军记录,达到了“一昼夜三百里”!
张、罗联军入川时,两只军队都遭受了重大损失。张献忠败于玛瑙山、韩溪寺寒溪寺和木瓜溪,罗汝才在马家寨败于秦良玉,合伙的许多义军首领也投降了官军。可以肯定,张、罗联军入川时兵力并不多,大约只有几千人,但是这些人都是跟随两人多年的骨干。张、罗联军在四川兜了一圈后,沿途不断吸收活不下去的穷人以及叛降的官兵,队伍又逐渐壮大到几万人的规模。通过缴获和民间抢劫,联军获得了很多急需的物质,除了兵器和铠甲外,还包括马匹、粮食、被服和医药。入川时,只有张、罗二人的老营拥有部分骑兵,而且大多是杂马,战马很少。但是现在,农民军已经有了千余人的骑兵,很多杂马也被调出了老营,放进了辎重部队。过去士兵经常饱一顿饥一顿,长期处于饥寒交迫之中,现在能够每天吃饱穿暖,体质得到了了很大提高。这支队伍被胜利不断鼓舞,被前景不断诱惑,士气高涨,装备改善,队伍团结。他们准备着打一场真正的大胜仗,来显示自己的成长壮大。
猛如虎骑在一匹褐灰杂毛的蒙古战马上,被他的亲兵家将簇拥着,走在中军营的“猛”字大旗下。猛如虎满意地瞧瞧走在他身旁的儿子猛先捷和侄儿猛忠,又看看前面绵延的队伍,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原来是从塞外归附过来的降人,家住榆林。早年从军,积累战功做到游击将军。后来跟着曹文诏,屡建战功,先后斩杀了混世王和九条龙。十一年冬,建虏入寇京师,猛如虎率兵勤王,第二年四月终于因功升任蓟镇中协总兵官。谁知第二年,猛如虎就因事被夺官发配,全靠杨嗣昌向朝廷求情,让他跟着到四川,十一月又让监军万元吉在保宁府宣布提升他为正总统,张应元为副总统。猛如虎因此对杨嗣昌感恩戴德,追剿格外卖力。这几天,猛如虎感觉背上的陈年旧伤越来越难受,心想该不会长了疽疮吧。或许,自己回到湖广就向督师告病,让儿子猛先捷来带这支队伍?毕竟他的这六百家丁亲骑是从宁夏固原带出来的老人,可不是谁都能统领的。
随着中军营转过一匹山峰,猛如虎看见一名探马插着背旗,从前方疾驰而来。
“报大帅!前军刘参将报,前面发现献贼正在逃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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