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之内,熔浆河畔。
炎热的气息不再遭到压制,如浪潮般不断拍打着袭来,让人清醒之余又生出疲倦困厌之意。
楚珺伤势沉重,此刻服下提前准备好的丹药,身体离地数尺悬空而打坐,尽可能地消化药效,好让自己的状态不至于继续糟糕下去。
自在道人作为师长,理所当然地站在她的身前,拦下那些带着复杂意味的视线。
这样的安静没有维持上太长时间,因为那颗巨石不再沉寂如前。
一道高不可攀的神识降临在场间众人的身上,让他们瞬间醒过神来,再也顾不得理会和思考不久前遭遇的剧变,两位羽化中人的先后出手的深意所在。
下一刻,这道神识传递出明确的信息。
——离开。
没有人拒绝,因为没有拒绝的资格。
身在此间的众人眼前景色开始变化,风雪再次映入眼中,晚霞仿佛错觉,就此不复存在。
楚珺醒过神来。
她抬起手,缓缓抹去唇角再次溢出的鲜血——那是自身伤势受到牵动带来的后果。
与先前相比,这时候的她眼神要明亮些许,不再那般黯淡如熄灭的炭火。
片刻前,一切画面重现在她的识海当中。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发现了一个问题。
师父没有看到那位天命教教主。
这其中很显然有问题。
楚珺墨眉蹙起。
不待她下意识深思,忽有寒风挟雪粒而来,击在她的苍白脸颊之上,带来清晰的疼。
她若有所思,继而敛去心中思绪,声音虚弱对自在道人说道:“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
自在道人嗯了声,但没有动。
楚珺微怔,视线随之越过师长的肩膀,神色变得很难看。
此刻的她身处于一座山崖当中,崖外不是无边白雪堆积出来的无边孤寂,而是荒人。
站在最中心处的那位荒人所流露出来的气息,与喻阳赫然相同,分别就是一位无垢境界的强者。
楚珺回想起一个事实。
这一趟前往荒原深处的路途格外顺利,是因为那张‘地图’带来的指引,避开一切可能存在的冲突,并不代表这里已经成为一片善良之地。
如此想着,她偏头望向人间。
穹苍之下群山如海,不见止境。
那些曾经熟悉的画面似乎在另一个极尽遥远的世界。
还能回去吗?
念想不过转瞬间。
当楚珺收回视线之时,那位面无表情的荒人的身体已经踏出第一步。
复仇的第一步。
没有言语。
无关对错。
这只是单纯的血与恨。
……
……
相似的画面发生在那座孤山外的好几处地方,没有谁能让自己置身事外,无非先后。
荒原深处是独属于荒人的世界,有资格在这苍凉天地中生存下去的荒人必然强大,而且往往对人类拥有着风雪也无法掩埋的仇恨之火。
相见即是生死。
唯二的例外,便是数十年前盈虚与巡天司前司主约战,两人曾并肩而行看过沿途风光,不曾有哪怕一位荒人对他们出手。
以及片刻之前以各种手段降临此间的那两位。
这说明了一个荒人眼中的事实。
——羽化之下,无不可杀。
……
……
神都,皇城。
荒原之变的情报被第一时间送入御书房中,直教皇后娘娘眉头紧蹙。
没过多久,她的真实意志经由谕旨离开神都,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大秦北方,开始为这场意料之外的变故做出应对。
在做完这些事情后,再三思量过后,她还是亲手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最终被送往神都城外,那座行宫。
余笙早已得知荒原变故。
她坐在秋空之下,静静看着北方的天空,直到收信那一刻才是垂下眼帘。
神识微动,信纸上尚未彻底老去的墨迹已然为她知晓。
信上询问的事情很简单——此事与顾濯是否有关?
是的,皇后娘娘对顾濯的去向一无所知。
原因很简单。
双方不再有着同一个立场。
裴今歌问道:“要我去一趟吗?”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问了。
余笙放下这封信,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顾濯不会死的。”
裴今歌闻言很是不解,心想你前些天明明还在担心着他的生死,为何这时候的想法却变得截然相反?
余笙没有解释。
少女站起身,抬手挽起青丝至耳后,话锋骤然一转:“我接下来要闭关。”
裴今歌更是困惑。
然而她最终什么都没问,相信对方做如此决断,背后定然存在着相应的思考与理由,绝不是一时之间的心血来潮。
问题在于,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理由?
当她敛去思绪时,余笙的身影已然不见。
……
……
苍山之巅。
余笙站在曾经与顾濯并肩的位置,对这方天地说了一句话。
下一刻,数之不尽的画面映入她的眼中。
画面不断飞速掠过,宛如一根彩色的衣带,寻常人根本无法辨认其中的细节,但她不是寻常人。
一切变故尽数为余笙所知,未曾错过哪怕丝缕。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闭上眼睛。
当她再睁眼时,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让画面开始倒带。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反复这个过程。
直至某刻。
一幕画面被定格在余笙的眼前。
那是顾濯停步在苍山脚下的最初一刻。
他眼神里的情绪是复杂。
在这一抹复杂当中……似乎藏有久别重逢的怅然。
何以久别重逢至怅然?
何以似是故人来?
余笙沉默不语。
她微仰起头,身后那根蓬松的麻花辫迎风飘扬。
半晌过后,她面无表情地骂了一句四个字的脏话,不礼貌到极点的那种。
……
……
群山中,荒原深处。
也许是相隔万里之遥的缘故,顾濯心安如常,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那只苍鹰尚未离去,此刻就坐在他的身旁,眼里不再是好奇,都是亲近。
顾濯掬水在手,搓洗自己的脸颊,让寒意唤来精神。
然而疲惫终究是褪不去,于是他闭上眼睛,晒着暖烘烘地阳光,尽可能地让自己舒服上些许。
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步入迟暮之年的老人,理应坐在轮椅上面。
便在这时候,喻阳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位荒人的语气格外平静,毫不犹豫地如实描述了山谷外的场面,孤山中正在发生的那几场战斗的情况。
无论自在道人还是易水那位剑修,乃至于大秦军方的修行强者的处境都在越来越糟糕,荒人嗅着他们溢散出来的鲜血味道,正在进行一场不惜代价的追猎。
在这峰,在那山。
荒人就像是春日望京中的柳絮,有着数之不尽的多。
其中固然弱者少,强者万中也无一,但就像贺听荷那夜里在篝火旁说过的一样,就算只能溅上你一身的血,这些对人类有着血海深仇的愤怒的荒人也都愿意去做。
在这种情况下,这几位深入荒原的各方强者很难再有归去的可能。
喻阳顿了顿,最后问道:“您需要我去做些什么吗?”
顾濯摇头说道:“你要做的是让这里成为一片真正的净土。”
听着这话,喻阳心神茫然至泪流满面。
紧接着,他竟是直接跪在地上,弯下腰身深情地亲吻残留着冰冷的泥土。
顾濯没有阻止。
像这样的事和画面,过往的他见得实在太多,很清楚让其顺心意才是最好的选择。
喻阳站起身,向他低头行礼,带着泪水说道:“请您放心,我会做到的。”
顾濯说道:“其余事情你不需要去理会。”
言语间,他轻轻抚摸了一下身旁那只苍鹰,只觉得这毛发的手感真是极好。
苍鹰蹭了蹭他的脸,很是亲昵。
“走了。”
顾濯收回手,站起身。
他想了想,从三生塔中取出一根发绳,把散乱的头发简单竖起。
这不是一种仪式感,因为他不需要静心,更不需要借助这样的方式获得勇气。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自入道之初的那一刻起,顾濯从未有过需要勇气的时候。
他不曾感受过勇气的滋味,不确定这是好或者坏,始终觉得这世上一切事需要的是道心的平静与自身的强大,但他仍旧欣赏那些抱有这种特质的人。
比如林挽衣。
至今为止,顾濯仍然喜欢少女的那一腔孤勇。
不管是最初望京里的倔强,又或是苍山挥落斩断洞真门槛的剑锋,乃至于避雨屋檐下的那一声的喜欢……
顾濯忽然醒过神来。
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地回忆起这些往事?
这让他生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想到某些很不吉利的话。
比如,回光返照。
比如,人死之前将要回忆起过往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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