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荣的预测稍有些出入。
——当日晚间,梁王刘武确实在王宫内设下酒宴,想要为天子使:皇长子刘荣,以及‘率军’支援睢阳的李广接风。
但李广拒绝了。
拒绝时的说辞也非常合理:战事未艾,睢阳危急,不便与宴。
只是虽拒了宴,李广却又并未完全拒绝梁王刘武的好意。
简单的推辞了一番,便顺着杆子往上爬:如果梁王实在过意不去,就送些酒到城墙上来吧。
于是,梁王刘武搬出了府库的大半酒水,并尽数送到了睢阳城的墙头。
是日夜,整座睢阳城,便随之被一阵淡淡的酒香所充斥……
“久闻李将军日日豪饮,无酒不欢;”
“今日一见,果然……”
梁王刘武忙着调酒,城墙上的角楼内,刘荣却是等来了奋战一日,姗姗来迟的李广。
虽然没有和李广有过交集,今日也不曾有过交流,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能感觉到李广对自己的敌意。
大致能猜到这股敌意的来由,又因为今日的所见所闻,而对李广这个历史人物大失所望;
同李广说起话来,刘荣字里行间,也就难免带上了些火药味。
本只是佯做打趣,实则想要探探李广的底,却不曾想:就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可是让李广逮住‘教育当朝皇长子’的机会了。
“公子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忧。”
“——不知道北方边墙,百姓民有多么疾苦、军中将士在战时,又有多么的艰辛。”
“自然也就不知道这浊酒,对将士们——对此时的睢阳将士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知是久攻睢阳而不下,影响到了吴楚叛军的士气,还是李广的意外乱入,让吴王刘濞生出了疑虑;
今日,叛军难得没有挑灯夜战。
夕阳西下,打在睢阳东城墙内侧,让背靠着墙垛瘫坐在地,时不时抓起酒囊猛灌一口的睢阳守军将士,也难得感受到了太阳光带来的温暖。
自秋八月初,吴楚之乱全面爆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
时间已经来到天子启新元三年年初,天气渐寒,凛冬将至。
在这秋风萧瑟之下,自城内打在身上的暖阳,以及那灌下一口,便能让整个胸膛都炙热起来的酒水,让睢阳守军将士感受到莫名的心安。
而在城楼之上,李广双肘撑在城垛上,一手拿着酒囊,时不时灌下一大口;
目光撒向城墙外,正迎着夕阳,默然收敛尸首的叛军士卒,嘴上却以一种莫名萧瑟的语气,教育起身后不远处的皇长子刘荣。
“我向梁王要酒,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口舌之欲,而是为了睢阳的军心士气。”
“——连战两个多月,睢阳的将士们,早就已经精疲力竭。”
“唯一支撑着他们的,是身后的家园,以及生活在家园内的亲人。”
“一如当年,我陇右三千良家子愤然从军,奋力抵抗匈奴人十数万精骑;”
“及至战后,仅存悍卒四百……”
听闻李广此言,刘荣默然。
饶是再怎么看不上李广,刘荣也不得不承认:当年,在朝堂都忙着调兵拱卫长安,以免被匈奴老上单于直捣黄龙,兵临都城之时,自发组织起抵抗力量的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值得每一个诸夏之民铭记、缅怀的英雄。
李广也不例外。
但刘荣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一如今日一整天,冷眼旁观,静静等候起了李广的下文。
刘荣知道,李广真正想要说出口的话,还没有吐露哪怕半字。
方才这一番言语,不过是餐前的开胃甜点……
“公子知道那三千良家子中,幸存下的四百人,如今都在何处吗?”
果不其然,只片刻之后,李广便稍侧过身,露出那张被夕阳照耀着的侧脸,满目沉痛的回身望向刘荣。
待刘荣默然一摇头,李广才缓缓抬起手,指向城墙外。
“陇右三千壮士,于当年那一战幸存四百;”
“及至今年,仅存的三百人,又都被我充做家丁亲军,带来了昌邑。”
“——这三百人当中,此刻有二百九十三人,都躺在睢阳城外。”
“——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却连尸首都未必会被收敛。”
···
“其余七人,俱为百战精骑,却有四人伤重不治,二人伤残;”
“最后仅存的一人,此刻,便站在公子面前……”
听闻此言,刘荣纵是面上不见异色,暗下却也是一阵讶异。
原以为,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三百来号人,都只不过是李广用于一飞冲天的炮灰;
却不曾想……
“李将军,不妨直言。”
“和我说这些话,李将军,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荣的语调中,竟是带上了一股不知由来的烦躁。
就好似那三千陇右壮士,如今仅存李广一人,让刘荣感到悲愤!
但这悲愤,又并非全然针对匈奴人。
——对匈奴人,刘荣自然是恨之入骨;
但刘荣也很清楚:这三千人中,于先太宗皇帝十四年战死在陇右——战死在自己家乡的英烈,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死。
固然让人悲痛,却也死得其所。
战后幸存下来的四百余人,于过去两年又折损近百,大概率是跟着李广卫戍边关、抵御胡蛮,同样是为国捐躯的烈士。
但今日,因李广一意孤行,不自量力的想要支援睢阳,而死在吴楚乱兵刀剑之下的二百九十三人,死的不值。
那四位冲入睢阳,而后伤重不治的精骑,以及其余两位自此落下残疾,不得不隐退为农,苟延残喘的壮士,死、残的不值。
——最该死的李广,此刻却好端端活着;
非但活着,还大言不惭的在睢阳城头,说教起了当朝皇长子……
“当年,于陇右从军的三千良家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吊卵的丈夫!”
“无一临阵脱逃,无不是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
“——他们,死得其所!”
满是悲壮的一番话,终是将刘荣对李广的最后一丝期待败坏了个干净;
李广却对此毫无知觉,只满脸沉痛道:“公子,不懂。”
“这一切,公子,都不懂。”
“——公子不懂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怎样让陇西之民爱戴、他们战死,又会让陇西怎般哀云遍天。”
“公子不知道过去这两个月,睢阳经历了什么,将士们经历了什么——乃至梁王、太后经历了什么。”
“甚至就连来睢阳犒军,公子脑子里想的,也只不过是借此为自己造势,妄图日后,染指储君之位而已……”
拐弯抹角了老半天,甚至消费那几百本不该死,却因为李广而死的英烈,李广终于是图穷匕见。
只是一口一个‘公子不懂’‘妄图储位’,却是让刘荣冷笑连连。
“李将军,似乎很为自己的功绩感到自豪?”
趁着李广‘哀痛不能自已’的话口,刘荣冷不丁开口打断了李广的说教,却也让李广不由得一愣。
待李广猜疑不定的轻点下头,刘荣终是缓步走上前,负手屹立于城墙外侧,自墙垛间望向城墙之外。
“李将军且看。”
“——那具尸体,身着少府制作的札甲,手持少府铸造的长剑;”
“身下骑的,更是北墙诸多马苑不知耗费多少时间、心血,长安府库、太仆不知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终得以驯养出栏的战马。”
“生前,这人当是一锐士。”
“但此刻,这人身上的札甲被扒下,手中的长剑被取走——都成了叛军攻打睢阳的助力。”
“尸首就这么被扔在睢阳城外,任由风吹日晒;”
“便是那匹不知有多珍贵的战马,纵然同样战死沙场,也还是难逃被吴楚贼子分食其尸……”
语调淡漠的说着,刘荣也缓缓侧过头,用眼角睥睨着身旁的李广。
“李将军以为,此,何人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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