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塔?”
伯纳德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浑身脏污狼狈不堪的吉塔,沉声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不是主要问题!”吉塔气势汹汹地走上前,指着毡帽男大声喊道:
“子爵大人!不要被他利诱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以前我们不做这些事情不也生活得好好的吗?”
毡帽男还没来得及说话,伯纳德便大声训斥道:
“吉塔,你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吗?!这些贱民本就是我们的财产,我们让他们去死,他们就得去死,何来伤天害理一说?你知道你究竟在骂谁吗,滚回去接受禁闭!”
他身后的仆人闻言,立刻走上前按住吉塔的肩膀,却被吉塔猛然甩开。
“子爵大人!”吉塔冲到伯纳德身边抓住他的袖子焦急地喊道: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之前大家不都好好的吗?现在要跑到几十里外……路上遇到魔物怎么办?而且现在,现在气温骤降,路上很可能会冻死人的啊!”
伯纳德看着吉塔的手在自己袖子上留下的污渍,当即推开吉塔,摇着头转过身说道:
“在光明神教呆久了,你的脑袋都坏掉了,回去让家庭教师给你好好补习一下什么叫贵族的礼仪吧。”
“子爵大人!”吉塔被仆人拦住,大声喊叫起来,伯纳德却充耳不闻,只淡淡地叹息了一声。
见伯纳德不再言语,毡帽男终于嘿嘿一笑,走上前来,弯下腰说道:
“吉塔小姐,您先别急,听我给您好好说道说道。”
“滚!”吉塔愤怒地推开毡帽男,“再敢靠近我,我就杀了你!”
毡帽男眼中阴狠之色一闪而过,他直起身,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衣领。
“吉塔小姐,您听也行,不听也行,无非就是您会不会继续让伯纳德子爵大人失望罢了……”
吉塔咬了咬牙,握紧拳头,说道:“明明是你们在这里搬弄是非……”
毡帽男见吉塔停止了躁动,得意一笑,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径直挺身挥手说道:
“众所周知,魔网之下人人生而平等,但鲜有人知,这平等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尊贵如吉塔小姐,呵呵……”
他看着吉塔随时准备反驳的神情,突然伸出手,虚压了压,仿佛在让她内心的声音平息一般,随后他立刻举起手大声喊道:
“这代价,是无数人的血汗,是难以估量的金钱和耗材,更是维护魔网稳定的贵族们……代代相传的决心!”
毡帽男回身迅速走到伯纳德身边,恭敬地弯腰行礼,随后抚胸语速极快地说道:
“譬如伟大的伯纳德子爵,身为法师,却三代坚守在这偏僻荒凉的领地,难道是他不想呆在伦底亚,享受温暖舒适的生活吗?错,是他不愿!
“如果没有贵族镇守,自然就没有魔网节点的维护,没有前来引渡学徒的法师,甚至……连这个镇子都会不复存在!”
他走回吉塔身前,推开阻拦着她的两个仆人,低头看向因惊惧愤怒而全身颤抖的吉塔,一步一步将她逼迫着后退,带着冷笑的表情,慷慨激昂地喊道:
“贵族的吃穿用度,悉是自理,不仅如此,还要对上维护皇室,对下供养平民!……吉塔小姐,您手里的每一枚金怀特,每一枚银休尔乃至每一枚铜亚可,都是伯纳德子爵大人从繁重的业务中殚精竭虑地抠出来的!您却以如此叛逆的姿态对待自己的养父,其心何忍啊!”
“我……”吉塔憋屈地张了张嘴,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她很想大声吼叫「事情不是这样的」,但话到嘴边,却忽然被一阵嘈杂打断。
她回头看了眼嘈杂传来的方向,发现竟是已经吃完黑面包番茄汤的平民们的窃窃私语,他们疲惫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神情,似乎在观赏一出期待已久的闹剧。
“再说回魔网之下人人平等。”
毡帽男话锋一转,又平静地错开了吉塔激愤的心情,似乎是觉得麻木一般地摆了摆手,说道:
“想必您也知道,这句话就是个口号,这世上哪有什么平等的道理呢?皇室和世家平等吗?法师和普通人平等吗?呵呵,就连吉塔小姐您的宠物狗……”
他看向一旁正炸起毛对自己示威般嘶吼着的食岩犬,笑着说道:
“不也和外头扑杀了无数平民的魔物不平等吗?”
“……可是!”吉塔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交头接耳的平民们,急忙叫道。
“所以说,贵族和平民不平等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给他们栖身之所和阶层上升的空间,他们自然要回馈我们,此乃真理也。”
毡帽男没有理会吉塔,直接提高音量盖过了她,喊道:
“要不然,当贵族们夙兴夜寐地维护着领地安稳时,平民们却只想自私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凭什么?!他们难道不应该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共同为镇子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吗?还是说,他们的人人平等,是以贵族作为代价的、充满血腥味的平等呢?”
“吉塔小姐您,如今看似在为平民们说话,但实际上,不也只是在满足您身为贵族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之心吗?然而您却不知道,这样美好的品德,本身就立足于那巨大的身份差距下,您在家里吃饱了喝足了,过来扮演一下平民的好朋友也就罢了,还反过来抨击自己的出身,这难道不是一种伪善吗?”
“伯纳德子爵大人收养您,并将您送去光明神教,完全是为了您的未来考虑,期望您能作为家族的骄傲,让皇都之上的贵族们也能正视你,而今你却和贱民同流合污,让子爵大人蒙羞……”
『诡辩!』
吉塔愤怒地瞪视着的双眼传来一阵刺痛,她鼻腔酸胀,死死地咬着牙。她知道这世间的真理应该是怎么样的,此刻却无法发声。
仆人和头戴毡帽的男人站在伯纳德身边,围聚在一起的平民远远地在身后观望,这两群人之间是一道无法填补的鸿沟,而她吉塔太过微小,几乎无法在其中立足。
“好了,吉塔小姐,我已经代替您的家庭教师教了您这么多道理了。闹也闹够了,玩也玩够了,别再在这些贱民面前丢伯纳德大人的脸了。”
毡帽男走上前,微笑着伸出手,说道:
“走吧,该回家了,吉塔小姐。”
吉塔看着在自己眼前摊开的、毫无风霜痕迹的白皙手掌,忽然感觉自己双手一痛。
她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本就被电伤鞭伤过的双手,在激动之下又被自己的指尖扎破了。
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肌肤不如其他贵族,只是觉得他可恶,像愚弄一条小狗一般信口开河的那些话,仿佛字字都在蔑视她的灵魂。
眼泪终于从吉塔的脸颊滑过,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屈辱,还是说,是因为……太过不快?
黄昏的日光将她的影子投射至身前,投射至毡帽男的脚底,仿佛她整个的人生都被人踩在了脚下。她想后退一步,身后平民们林立的影子又像极了交杂的尖刀,令她感到一阵刺痛。
而即使向前一步,也终究无法接近伯纳德子爵,也无法让他正视自己。毕竟只是收养来用来装点门楣的养女,任由她在外野蛮生长,对伯纳德来说也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一桩小事。
『神明啊……』
吉塔抬起头,看向毡帽男脸上那伪装出来的怜悯神情,心里忽然燃起一丛隐秘的火焰。
那火焰蛰伏在她的胸口,炙热的温度却瞬间就遍布了她的全身,两手手心的疼痛让她情不自禁想握住些什么,于是她颤抖着伸出了双手。
无须呼唤,「剑」的神术已经出现在了手中。
上挑,削断他攫取金钱的手掌。
横扫,割烂他黑白颠倒的口舌。
吉塔将剑收回身侧,后脚向前,前脚像根旋动的剑柄一样,以自身为尺规,将飞转的圣剑,毫无阻隔地斜劈入了毡帽男的胸膛。
鲜血溅在吉塔的身上,却还没有她划过脸颊的眼泪那般令人痛痒,她的心脏迸射着令人战栗的奔流,连带着她通红的双眼都异常地明亮。
这样害了许多人的恶人,死起来似乎也和旁人并无差别。
身后传来平民的哗然,吉塔在余光中看见他们的影子瞬间靠近了一大截,重重叠叠地几乎堆在了一起。
她没有再理会背后逐渐消散的刺痛感,提着炽热的圣剑迈开脚步,跨过了毡帽男死不瞑目的尸体,走到伯纳德子爵的身后,抬头扬起下巴,高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