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武英殿。
入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凉爽的天气令人心情愉悦,却灭不掉朱元璋心底的火气。
嘭!
洪武皇帝朱元璋眉头紧锁,将手中这八百里加急的奏折狠狠摔打在御案上,吓得云奇与当值的小内官一哆嗦。
“该死!该死!”
朱元璋大声怒骂道,那封来自济南知府韩宜可的奏折,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
朱标在一旁,见朱元璋动了真火,忙劝说道:“父皇息怒,杨先生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大明社稷,虽然举动稍有激烈,冲撞了孔家,但是他的心是好的。”
济南知府韩宜可的奏疏,朱标也看过了。
朱标震惊于杨帆的雷厉风行,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查出了那么多的东西,后续竟然敢领着亲军都尉府的护卫,兵围孔府,属实胆大包天。
不过从内心上讲,朱标认同杨帆的做法,即便是孔家也不能有罪不罚,倘若顾及孔家的身份,不去捉拿嫌犯,纵容孔家,那大明的律法,岂不是也成了摆设?
朱标担心朱元璋因为杨帆擅闯孔家而生气,治罪杨帆,故劝说朱元璋,为杨帆说情。
朱元璋却是冷冷一笑,道:“咱不是在生杨帆的气,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连咱他都敢直言不讳,做出兵围孔府的事情有什么奇怪的?”
“那父皇发火是因为……”朱标愣住了,问道。
朱元璋指着那八百里加急的奏折,道:“咱是在气这些士绅,抢夺田产,横行霸道,居然让人给狗送葬,简直是无法无天,他们不把老百姓当人,随意欺压盘剥,与前元的那些地主,有什么区别?”
朱元璋出身于最底层的百姓,他太清楚在前元那“包税制”的制度下,地主士绅何其残忍,百姓又是过得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他朱元璋最恨的就是这种人!
而孔府不仅没有制止,反而成为冯德龙这般士绅的靠山,助纣为虐,简直可恶!
朱元璋越说越气,吼道:“孔家累受皇恩,当年孔克坚的账咱都没有与他计较,现在孔家竟然与白莲教有勾结,太过放肆,杨帆做得好,咱要重重地赏赐他!”
对于孔家,朱元璋其实一直不爽。
当初孔克坚称病,不来应天见朱元璋,只派了儿子孔希学来拜见他,朱元璋心知肚明,孔克坚身体康健,怎么就偏偏这个时候有病?他有病是假的,称病不愿意见朱元璋是真。
朱元璋何等人物?当时就怒火中烧,想让徐达领兵,踏平了山东孔府。
这将李善长与刘伯温吓得够呛,连夜拜见朱元璋劝说,希望朱元璋以大局为重。
大明刚刚建立,前元的势力还未完全扫除,此时若动了孔府,对大明十分不利。
朱元璋无奈,忍着恶心承认了孔希学这个“衍圣公”的名号,给了孔家一堆赏赐。
杨帆上门扫了孔家的颜面,落了孔家的威风,此举将朱元璋多年来的怨气,一扫而空。
朱元璋好似炎热的六月天,喝了一杯冰水,畅快至极,哪里还会责怪杨帆?
朱标愣在原地,原来父皇根本没有责怪杨先生的意思,是他自己想岔了,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转移话题道。
“父皇,杨先生在山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孔家的事情早晚要传到京城,到时候这京城的士子文官,恐怕会群情激愤,那些官员也会集体上奏,这怎么办?”
杨帆在京城的名声极差,朝堂上的官员,无论是浙东文人,还是淮西勋贵,基本没人喜欢他,这次抓住了杨帆的把柄,他们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要置杨帆于死地!
朱标为杨帆担忧,朱元璋却毫不在意,他转头对云奇说道:“云奇,传咱的命令下去,从今日起,凡是有关于杨帆的奏折,全部留中不发!”
朱标闻言眉头紧锁,说道:“父皇,您这样做固然能暂时压制住他们,可是时间久了,那些官员会有逆反心理,儿臣怕爆发出来的事情,会闹出大乱子来,父皇可不要忘了当初的钱唐。”
朱标还记得,当初朱元璋想要将孟子的圣像,从文庙里面搬出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文人四处奔走,联名抗议,天下的士子纷纷响应,便是朝中的官员也对此不服,最典型的就属官员钱唐。
钱唐抬着棺材,冒死向朱元璋进谏,请朱元璋收回成命,否则他钱唐将以死明志。
钱唐之风骨刚烈,可见一般,而天下士子中,同钱唐一样,愿意以死维护孟子圣像的人,绝不会少。
朱元璋何等强硬的君王?最终却只能妥协。
贵为皇帝,朱元璋想动的还只是孟子,不是孔子,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而杨帆不过是一钦差,冒犯的是孔子,闯入的是孔府,天下士子眼中的圣地,那反扑将多么猛烈,朱标不敢想。
朱元璋却摇了摇头,道:“杨帆兵围孔家,拿了孔家的几个人,那几个人的身上也不干净,拿他们合情合理,杨帆又不是将孔家抄家灭族,那些官员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顿了顿,朱元璋又说道:“像钱唐那样的官员,还是少数,咱心中有数,他们翻不起什么大乱子。”
朱标的嘴角动了动,有心再说些什么,还是忍住了,他心里暗暗祈祷,希望一切都如父皇所说吧。
接下来的数日,果然如同朱标所料,官员们弹劾杨帆“暴行”的折子,好像雪花一般送到了朱元璋的面前。
朱元璋的处理方式很简单——留中不发。
上百封奏折递了上去,却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来,这下子,众官员们也就明白了朱元璋的意思。
朱元璋这是在保杨帆,一点都不藏着掖着。
他们想不明白,杨帆走到哪里闯祸到哪里的混世魔王,为何这般受朱元璋的宠爱?
在连续弹劾无果之后,官员们也明白,走弹劾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不过,他们的办法可不止弹劾。
韩国公府。
李善长站在廊檐下,神情平静,听李存义讲述朱元璋近日的所作所为。
“兵围孔府,冲到孔府抓人,兄长,你说杨帆是不是疯了?他怎么敢的?冲撞了圣人,他担待的起么?”
李存义心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愤愤不平地说道:“杨帆在山东肆意妄为,对孔府不敬,可陛下呢?陛下是怎么做的?他将弹劾的奏疏都压了下来,留中不发!兄长,陛下是不是昏了头了?”
李存义百思不得其解,朱元璋为何一味地纵容杨帆,难道,朱元璋不要天下士子的人心了么?
李善长瞥了李存义一眼,微微一笑,道:“有什么奇怪的?杨帆是上位钦点的钦差,督查山东诸事,赐予‘便宜行事之权’,上位对杨帆的荣宠,不是简简单单的几封弹劾奏疏,就能动摇的。”
杨帆兵围孔府,缉拿嫌犯,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看君王的心意。
朱元璋若是因为这么一点事儿,就将杨帆召回来,杨帆的脸面是小,打了他朱元璋的脸面,才是大事。
李存义恨声道:“难道我们真的拿杨帆没办法?就看着杨帆呼风唤雨,越走越高?兄长,杨帆三番两次与咱们作对,可不能放任他继续高升啊!”
“说了多少遍了,不要着急!”李善长叹了口气,道:“现在各省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山东黄册推行的事情,上位不能,也不允许山东的黄册推行失败,所以现在不是针对杨帆的好时机。”
李善长通过朱元璋连日来将弹劾杨帆的奏疏留中不发,就看明白了朱元璋的心思,就算朱元璋要斩了杨帆,治杨帆的罪,也得等山东黄册的事情推行成功,才会杀他。
李存义恍然大悟,问道:“那兄长,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善长微微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静观其变!当初的杨宪是如何的受宠,猖狂,但最后的结局又是如何呢!这杨帆与杨宪又何其的相似!”
说着,李善长的眼眸深处,闪过一抹寒光,道:“天若欲其亡,必先令其狂,我们只需要在杨帆最狂妄的时候,推他一把,再补上一刀,将其彻底置于死地!”
李存义紧锁的眉毛舒展开,胸口的烦闷之气顿时消散,道:“兄长深谋远虑,我明白了!”
胡惟庸府邸。
人逢喜事精神爽,汪广洋被贬黜后,胡惟庸高升,成为中书省右丞相,令他厌恶的杨帆又去了山东,胡惟庸心情好极了。
“胡相,您让我们的人递上去的折子,全部被陛下留中不发,连个回应也没有,这……这可如何是好?”颜希哲今日来拜访胡惟庸,也是为了弹劾杨帆,置杨帆于死地一事。
论对杨帆的痛恨,颜希哲在朝臣里面绝对能排得上前三,他担任户部尚书之后,连续遭遇的数次巨变惊心动魄,每一次都与杨帆有关系。
胡惟庸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清茶,道:“奏疏留中不发,就是陛下的回应,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他不会将杨帆召回来,更不会现在治杨帆的罪。”
“恩相的意思是,我们按兵不动?等待局势发展?”当即,颜希哲有些郁闷道。
“倒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胡惟庸放下茶杯,笑道:“你派人将这件事偷偷传去国子监,国子监的那群儒生,理政的经验没有,上书与陛下唱反调的劲头足得很,让消息慢慢发酵即可。”
颜希哲的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叫道:“对啊!下官怎么将那群人给忘了?而且国子监一直是浙东文人的地盘,就算事发了,陛下也只会怪到那群浙东党人的头上,我立刻派人传讯,恩相这一招借刀杀人,实在是妙!”
国子监的儒生饱读诗书,每日少不了高谈阔论,诗酒风流,偏那群人没有真正治国理政的经验,浮于表面夸夸其谈,最容易被煽动、利用。
胡惟庸这一步妙棋,不可谓不精妙、狠辣,也符合他把别人推出去当枪使的行事风格。
望着颜希哲远去的背影,胡惟庸喃喃道:“杨帆啊杨帆,你竟然将手伸到了孔府,这一关,本相就不信你能过得去!”
应天府的官员们私下里来往走动,暗流涌动,就连在家休养的刘伯温,也被卷入其中。
诚意伯府。
刘伯温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身体渐渐硬朗起来,偶尔还能喝上两杯小酒。
凉亭里,姚广孝正在与刘伯温对弈,姚广孝道:“青田公,那杨帆当真在山东闹出好大动静啊,哈哈哈。”
刘伯温眼睛看着棋盘,头也不抬地说道:“道衍师傅人在寺庙,却心怀天下,你这六根不净,修的是什么佛法?再说,那杨帆不尊圣人,兵围孔府,你还笑得出来?”
刘伯温的言辞犀利,语气却十分的平和,没有半点火气。
姚广孝笑容更加灿烂,道:“青田公人在京城,心却在青田老家,您这入世为官,却三心二意,与贫僧有什么区别呢?”
刘伯温黑棋落子,抬起头,白了姚广孝一眼,忽然笑了:“好好好,你我都一样行了吧?”
姚广孝道:“青田公,方才不过是戏言尔,杨帆在山东整治孔府,贫僧觉得做得极好,孔府在山东肆意妄为,天怒人怨,早就该好好收拾一番,杨帆此举,是大功德!”
刘伯温举棋不定,道:“大功德又如何?杨帆锋芒太盛,站在了天下士子的对立面,他已经半只脚踩在悬崖边上了。”
姚广孝正欲开口,刘琏却走了进来,道:“父亲,宋濂大人来府上拜访,您,要不要见他?”
刘伯温望着满盘棋子,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说道:“我就知道,景濂公肯定要走这么一趟。”
宋濂是个标准的儒家士子,年少的时候寒窗苦读,通过读书走到而今的地位。
得知杨帆在山东胡作非为,冒犯孔家,惊扰圣人,宋濂连夜写了折子,弹劾杨帆!
别看老大人一把年纪,恒心毅力惊人,每天都要写数封奏疏,变着花样地弹劾杨帆。
可惜宋濂的折子好像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朱元璋将弹劾奏疏留中不发,其他的官员陆续不再上折子,偏宋濂依旧每天两封弹劾的奏疏,雷打不动。
不过宋濂也明白,光靠着奏疏不可能扳倒杨帆,他思来想去,想到了足智多谋的刘伯温。
听到刘琏的话,刘伯温犯了难,见吧,他不知道说什么,难道真给宋濂出主意,置杨帆于死地?
对杨帆这个人,刘伯温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
杨帆行事是肆意妄为了些,但是他从来没动过守法的官员,更没欺凌过普通百姓。
夜深人静的时候,刘伯温甚至会有这样一个想法:杨帆才是掌管御史台的最佳人选,有这么一个铁面无私,谁都不怕得罪的御史大夫在,朝廷乃至于地方的风气,定可为之一清!
不过刘伯温也知道,这个想法不现实,朝中的官员,不会让杨帆走到那个位置上的。
“多年好友登门,青田公不愿见,又不得不见,哎!”姚广孝摇了摇头,对刘伯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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