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病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上的。
季初的信就此结尾,是她一贯的小楷字体,比她以往的字迹更为娟秀清晰,以致我差点忽略了信的内容而专注于字迹字形之上了。因为说实话,我根本不相信季初写来这封信不是恶作剧。
是的。我曾因为气恼她,而提出“绝交”,这是我一生中干过的唯一一件蠢事。那一天我哭了很久,她是我最不愿意失去的朋友。可是还是失去了。我找不到原因,总之我就是生气,前功尽弃的生气。季初曾经爱过一个不该爱的男人,哦,应该不是一个,但她只跟我提到那一个。当时我自告奋勇、自以为是地想要把她从那段痛苦恋情中拯救出来,谁知她没有接受我的自作主张,反而不告而别。后来她又屡次触犯我的底线,让我一再失望。后来呢,我们又重新接纳了彼此,不过这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季初生活在离我们(我和丈夫的家)不远的一个村里。她从大城市辞职去了那儿,据她说只是为了专心写作。但我知道她并没有写作计划,也没有任何野心。她的人生一向缺乏规划。
她坚持管那个地方叫水仓玉村,其实那并不是当地的名字。也罢,我后来也习惯了那样称呼她住的那个地方。我跟丈夫一起开车去过她那好多次,没想到这一次再也没有她穿着白色的围裙在家门口迎接我们了。她的家收拾得倒挺有条理,只是她的书桌保持了她喜欢的样式:所有的书和零食把桌面几乎铺满了。季初没有告知我任何最后她可能去的地方,因此我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来她到底是以何种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的。我把她的绝笔信给我做医生的丈夫看,以期他能从职业角度分析一下她最有可能在哪。“一般的汽油等燃料是无法彻底烧尽遗体的,所以她应该是提前跟火葬场联系好了,一旦死亡立马火化。”丈夫给出的分析倒是具有几分信服力。自从收到她的信以来,我没有一天睡好过,判断力也跟着下降,于是我选择相信了丈夫的说法。
我在书柜最底层找到了一摞花色不一的笔记本,那就是季初的日记。除此之外,家里还有很多书,我们一时无法处理这些书,于是决定下次再来打包封存或者寄走。单是日记和散落的碎片、纸片、手写的诗稿和打印稿等属于季初的东西,就整理了两大箱。回去的路上我大声说还好我提前准备了纸箱,就好像我预料到她的手稿定会浩繁一般。丈夫腾出一只握方向盘的手,握了握我的手,没有说话。他是个寡言的人。不过我喜欢他恰到好处的沉默。
我无法管理好自己的好奇心,一连几个月,我都在翻看那些日记(我不由得一边翻看一边整理、归类)。那里居住着一个小心翼翼的、充满仇恨与痛苦的灵魂。
她最后的几篇日记写得极凌乱,字迹中表明了不耐烦与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写道:“我要烧毁以前的所有日记!我无法忍受以前的自己!无法忍受暴烈无知的自己!这样暴露自己就像一个没有穿衣服的人,是丑陋的。我被这样的赤裸吓倒了。”
接近一年后,季初的日记和诗稿都被我悉数整理完毕。那是三本厚厚的书的页码。我决定去出版社为这三本遗作争取出版的可能。虽然我知道这违背了季初的遗言。申报的工作还算顺利,我拿到书号申领表的那一天,丈夫说这是我这几个月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是吗?”我丝毫没有意识到。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磨过一样,又厚又迟钝。外界的任何悲喜都无法进入,我也不再寄托于周遭的世界,而是自己尽力经营着内心的颜色。其实也许只剩下黑白灰和藏蓝色了吧。“季初是我青春时代最好的朋友,你知道的。她的作品能够出版,我理应比任何人都高兴。”
关于季初那个横空出世的养女,一开始我也找不到头绪,直到整理完她的日记之后,我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和丈夫一起去见了季佳,确如季初所言,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她上初中了,可是个子却很小,看起来顶多像个四年级的小学生。上一次我将季初的信交给她,她眼神坚毅地看完了信,没有哭闹。这番举止的成熟度大大超过了她的年龄。后来我们又来看过她几次。她跟我说起季初。“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尽管她主动离开了你?”
“嗯。尽管她没有动力继续待在我的身边。”
“你知道她一直患病的事?”
“她一直在服用抗抑郁的药。但是她从来没告诉我她的难过。她在家的时候,总是很温柔。”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孙阿姨,等她的书出版了,可以送我一套吗?”她抬起头,我发现她的眼睛十分明亮,像被清水洗过的一样。
“当然!”
“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如果她能来我们家,未尝不可一试。”是丈夫先提出收养季佳的。我和丈夫结婚快15年了,但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我们并不是丁克,身体也没有任何问题,但怀孕这件事对于我们来说就好像天方夜谭一样。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平静而满足,如果加进来一个孩子打破这种十几年来的平静,我恐怕难以适应。
接下来的几天,我仔细思考了这件事。一天晚上,我靠在床头,把库切的《耶稣的童年》看完后,丈夫正好洗漱完走进卧室。
“那就试一试吧。”我说。
我们开车带季佳去我故去的友人、她的养母的家,一起收拾了家里的物件。季佳拿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作为纪念。是季初生前用来祈祷的一根缀有银十字架的项链。
“妈妈一直在为我们祈祷。”我帮她把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她回过头冲我笑了笑。
所有的书和有用的东西被封箱装好。因为我们在城市里的住所不算宽敞,除了书以外的物件全部和这个屋子一起留在这里。季佳说她每年暑假想来这里住,我们就决定不卖这栋并不值钱的乡下房产了。
我们在季佳的房间添置了一个落地书柜,搬回来的书从地面一层层摞到房顶,还多余出来一些,就放在我们的卧室里了。不像我有时会在自己买的书上涂涂画画,季初看书从来不做笔记和任何记号。所以基本上她用过的书都跟新的没有多少区别。季佳很爱看书,我想这些书也都是季初精心挑选而留下的。
新的家庭成员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打破我们的平静,反倒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新鲜的视野。季佳从不吵闹,我也没有为她的学习和生活操过什么心。有时候我休假在家,倒是她早起给我做了简单的早餐。我跟丈夫说不知道我们收养她对她有什么帮助,好像受益者是我们。丈夫拍拍我的肩膀,说不用担心,以他医生的眼光来看孩子长得很健康。
孩子的确很健康。大学毕业后,她就跟一个男同学结婚了。是我丈夫亲手把她交到对方手中的。我没想到自己在这种场合也会哭的,我担心恐怕她结婚了,就不住家里了。没想到他们结婚以后就回到季初当时购置的那套房子里生活了。经过重新翻修,房子恢复了生命气息。季佳来家里搬回了所有的书。因为离的很近,我们也经常去她家吃饭。季佳和她的丈夫就在当地做着一份普通的公务员工作。与季初不同,她好像对自己的人生很有规划,这一点从她对家里的布置就可以看出来。
在她成长的道路上,其实我并未起到什么作用。绝大部分的工作季初其实在离开之前就已经做完了。我跟养女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正在修剪一瓶插花。
“妈妈,你看这些花儿,若不经过修剪,就无法安置在家中,只能种在院子里。当初,是你把我接回家的。在我妈心里,你跟她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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