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和尚眼见着杨不留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瞧,大有一副不惮于端坐到水枯石烂的架势,心如止水得他这六根清净的和尚都要忍不住叹一句自愧不如。
片刻僵持之后,杨不留却忽然低声笑了。
“大师愿意告知身世之谜,疏导解惑,小女子感激不尽,至于其他论断,任我再多狡辩也只不过是纸上谈兵,全凭着大师一念之别。”杨不留又将视线偏转到窗棂的方向,眯起眼睛定定地眺着林叶间随风恍惚摇曳的影子,低头握着茶杯在掌心转了几圈,直言不讳道,“只不过……大师得知我来寺中拜会,竟还特意招来寺中武僧悄无声息密不透风地围在这禅房僧舍外大师未免高看小女子了,我哪儿有甚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既是前来商谈,这点儿真心实意还是有的。”
无妄闻言,脖子登时一僵,眼神躲闪了一瞬,随即却撞见杨不留得以确认颔首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神色舒缓地失笑道,“杨施主言重了。有道是……”
“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杨不留冷声打断他,面无表情地相持了半晌,眉眼中的冷淡嘲讽才缓缓褪尽,苦笑又道,“也希望大师能知晓无端祸国殃民之心,我也从没有过便是了。”
杨不留抬眼觑见无妄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怀疑,一时不知该对这猜忌摆出何般应对的神色,挣扎来去仍是面无表情,只沉默地垂下眸子,盯着茶炉里将熄未熄的炭火,低声道,“我想试试,毁掉西域暗线。”
“西域密探这张网在中原大地埋布了二十年,二十年来悄无声息,却时至今日从未尽绝,护国寺也好,温家人也罢,终归是拿着那些个蛰伏不动的密探毫无办法……但现如今,还能留着它再择新主,奋而再起吗?”杨不留沉重地摇了摇头,“单就我所知,北境一线接连挑衅,便正是西北细作的手笔。他们偏偏在此皇城之中各怀鬼胎的年岁里蠢蠢欲动,难道当真要坐以待毙,等着见一个打一个吗?”
无妄强撑着无波无澜的脸上被她一颗石子投起涟漪,他这护国寺住持操的就是家国安定的心,当着肃王的面把话说得狠绝无非也是钓鱼,等着这风声飘散,等着有人登门拜访,探一探来意,若是个危险人物,瓮中捉鳖也未尝不可。
只身犯险,这姑娘已经拿出了十分有余的诚意了。
无妄和尚此时方才敢认定,这杨不留虽三分神似阿尔番丽,却幸而并未肖像在她那肆意将中原化为焦土的心思上。和尚慢吞吞地喝了杯茶,手中佛珠的拨动也随之放缓,“西域密探是招险棋,既是筹码,也是利刃,并非人人都能驾驭。不瞒施主,贫僧虽心中待肃王府稍有偏向,然而肃王殿下无意,也非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难题。此事单凭施主和护国寺承担,恐怕也是举步维艰。至于其他几位贵人……”
无妄和尚余光瞄着一旁棋盘上的残局,缓滞地摇了摇头。
杨不留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拈了四枚棋子,列成一行摆在方桌上,指尖由左至右轻轻一点。
“懿德太子、昭王、肃王、宪王。”杨不留眉梢微扬,“大师如何觉得?”
这话提到桌案上未免太过明目张胆,无妄愣愣地看向杨不留,十分不端庄的磕巴了一下,“杨……杨施主这是何意?”
杨不留大有要就此撂底的架势,指节在桌面上叩了几响,慢条斯理地分析了一番现如今在朝堂上稍有地位的皇子的形势如何,随即不咸不淡地做结道,“太子殿下背后无武将支撑,这是个硬伤,东宫参政时不知大师可曾留意,递上去的折子尽是民情凄苦,仁德有余,泗水谋算也不差,可恻隐之心甚重,日后恐有掣肘。”
抛开懿德太子的瑕不掩瑜,另三位的不足之处便显得昭然。
“昭王殿下……皇上之所以不委以重任,无非是念及二殿下同他年轻时太过相似,也是个但凡握有兵权,便可以揭竿而起的野心勃勃之人。至于肃王殿下”杨不留一时失笑,“我原本还当他许是心里能有那么丁点儿追逐皇位之意,他倒好,胸中骨血里只较真儿着潇洒仁义,那些治标不治本的胡乱政务在他眼里一半儿都是在放狗屁。”
杨不留脱口而出之后才意识到出言无礼,合掌致歉又继续道,“至于宪王殿下……秦相爷和贤妃娘娘如今宫里宫外接二连三的腹背受敌,他若在此背水一战中不能得胜,恐怕很难落得什么好下场。”
无妄没表态,只是听她一针见血的指出这几位皇子究竟是什么德行,一时好笑,“那要照你这么说,这东宫之位哪儿还有合适之人可以承袭?”
杨不留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大师可曾想过,这世道如今需要的究竟是明君?还是手腕卓绝独揽大权的帝王?治世之责绵延数代,可到头来能造就盛世的帝王又有几人?难道贵胄血脉,只非他们几人不可吗?”
无妄头皮发麻地怔在当场。
“……”杨不留微微笑着,她并不期待在这儿能得到一个确切的认可或是答复,她不再赘述,喝尽茶水,轻轻放下茶盏,规矩地起身合掌,颔首施礼道,“今日能同大师一叙实为有幸,日后小女再做叨扰,还望大师不要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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