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允爅快步赶至京兆府门前时,顾隐已然备好了马车,抱着卷宗绕着马车转悠了半天。他远远看见肃王便要执礼,别别扭扭地夹着卷宗刚一颔首,便被肃王拎着领子直接扯上马车,缓了片刻喘匀了气儿,挥手示意,让他把从给事中那儿得来的消息细细说明一番。
顾隐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诸允爅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调任地方官员入京本无可厚非,甚至于官员升迁而言还是件值得庆贺的好事。
但与接连撤换军中统帅和官府知府久不得安稳的广宁府来说,却是个不小的麻烦。
“只说调任回京,没说担任何职?”肃王拧着眉间,“给事中现在办事这么糊涂吗?”
“皇上确未明在旨意上。”顾隐其实巴不得有人来接手京兆府这一团乱麻,毕竟在他看来,出头的事儿做一次是英勇,做多了是棒槌,顾隐还没做好奋不顾身当靶子的准备,“但听花公公的意思八成是来任京兆府的官职,毕竟事关提升品级,还是要再做商议的。应当……应当算好事吧……”
“好事?好事你怎么不自告奋勇升官发财?”肃王斜睨了顾隐一眼,转而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微微仰头轻叹道,“他到京兆府倒没甚么,不过广宁那边……”
诸允爅忽然顿住。
广宁府去年灾害瘟疫的颓势刚缓,奴儿司和闻戡都就在北安岭闹起祸端,如今好不容易灾后战祸息止的衰颓和缓,春耕安稳渐而欣荣,再换任知府,折腾的只会是当地百姓。
然而温如珂同鄢渡秋交情匪浅这事儿朝堂上下知道的人不少,广宁府天高皇帝远,鄢渡秋刚跟奴儿司商得金矿开采权,此后矿脉之事事关重大,诸荣暻定然不会再留两个穿一条裤子的官员主帅同处一处,埋下再次瞒天过海的隐患。
调任温如珂,无非是藉由京兆府一事,顺理成章的往广宁府塞一位尽心竭力和稀泥的心腹,小心盯住鄢渡秋在奴儿司边境的动向。
此事并非毫无预料,只是没想到诸荣暻会如此操之过急。
洪光皇帝对温家人熟稔至极,他自然清楚,温如珂这一身的能耐本事不用可惜,但经由此前各地方裁撤贪官之后,商路或多或少会受阻,若是把他搁在别处,当地的商贾商户和县府官员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既然对他的一板一眼心知肚明,倒不如一步到位的把他抓到眼皮子底下盯着,倚仗着皇威重权压住他翻天的本领,洗刷一番京中纨绔的习气。
但这当真是好事吗?诸允爅根本无从认定。
肃王始终觉得温家总该撇开一个人,立于京城之外明哲保身。他猜不透诸荣暻把这兄弟俩齐整整地搁在殿前究竟是何用意,难道仅仅是为了明晃晃地给秦守之找不痛快吗?
诸允爅歪着脑袋,掀起窗帘静静地往窗格外看,他眺着昏暗的天边沉默许久,轻声一叹。
“要变天了啊……”
一道惨白的光亮刺破重云,铁窗外沉闷的轰隆一响。
时慕青嘴唇颤抖了半晌,一错不错地打量着杨不留的神色,恍然间觑见了一抹浓墨自她眼底晕染游走,良久,浅浅地弥漫开来。
时慕青微微挪动了几寸,终是坐立不安地面向杨不留拔直了身子。电光雷鸣劈在他乱如杂草的头顶,眼底的血光在散落的垂发间忽暗忽明。
“……杨姑娘。”时慕青犹豫了一下,僵硬地踱步到木桌旁站定,怔怔地望进杨不留的眼底,“文家即便再薄情寡义,终归于我有收容照料之恩。文大人甚至不顾皇上待我时家的罪责,准允我设立灵堂供奉亡故父母。”他声音本就沙哑,话说至此喉间一抖,染着几分哭腔,继而道,“你如今却说此案与文家有关这……”
杨不留没打断时慕青,只掀起眼皮看他,见他哽在半路说不下去,这才轻轻开口,“你当真一丁点儿猜测都没有吗?”杨不留屈起指节,剐蹭了几下额角结痂脱落的瘢痕,缓缓道,“时公子,你可曾想过,文尚书既然可以为了女儿文昔筵将所有的罪责压在你一人的肩上,他是何等的爱惜自己的羽翼啊,又怎么会顶着时家重案的过往留你在府上这么多年?赦免二字难道是免死金牌不成?罪臣之子,哪怕跑到天涯海角,玄衣卫难道当真一无所知吗?皇上难道当真一无所知吗?”
时慕青被一声惊雷劈在当场,嘴唇开合半晌,想要辩驳,却许久未能脱口,又紧紧地抿上。
这些别有用心,时慕青自是想过的然而最初是被倾慕敬仰蒙了心,如今又不愿剖得自己鲜血淋漓罢了。
时慕青死死捏着拳头,指节处砸得稀烂又崩裂的伤口迸出猩红,默然许久才伸出手,急迫地抓起桌面上的信纸,捏皱又铺展,咬着后槽牙,仿佛要将信纸上的一字一句刻在脑海。
纸张开篇是几个与时将军案或多或少有些联系的名字。时慕青吞咽了一下,唾液润过干涩的喉咙,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将目光投向那一段简短的告发之言。
信纸上不过寥寥数言。十余年前,南境匪患深重,孟樾孟老将军为了结乱局同匪首妥协商议,此后私相来往不断,因贪图暴利遭时州时将军上书奏报,奏折却被兵部姜阳按而不发,暗中谋害,栽赃灭门屠杀一案。后本该提京受审,洪光皇帝本未定杀意,孰料却遭文思齐恶意乱言,继而骗得画押供词,责令斩首抄家,其后不久,时将军暴毙于牢中,仵作验尸认定畏罪自杀,其案方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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