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留对无妄的那一句猜测被一声惊雷拦断,戛然止在半路。
诸允爅没来得及追问,杨不留也不大想继续说,雨幕“唰”地一声隔开茫茫然的天地,屋子里似静非寂,弥漫着淡淡的湿润水汽。
广宁春日雨水温润浅少,应天却像是跟春雨有仇,这雨不下便罢,落起来就像是积怨已久铺天盖地的闹脾气。杨不留不住皱眉,“……这雨水是不是太多了?”
诸允爅就着杨不留挑给他的鱼肉扒了一口饭,不甚在意道,“重**,应当是下不长的。”
然而肃王预想中的骤雨久未止息,暮鼓声被漫天的雨幕遮掩得几不可闻,深夜的恼人犬吠亦被笼断成浅浅的嘤咛。
夜雨泼至三更时分依依不舍的勉强收敛,晓市开摊了小半个时辰,雨滴方才散做水雾,混杂在湿漉漉的晨雾之中,白茫茫一片。
京兆府今儿得整理收存供状,顾隐对于秦府的事儿不敢妄下定论,该不该提及、该如何提及的破事儿憋得他满头包,一大早就派人打着转儿的候在肃王府门口,请肃王出面相商,邀他去京兆府帮着拿一拿主意。
诸允爅闷在被子里,听见岳没良心的受老林之托“笃笃笃”敲了半天的房门,悄么声儿的耍赖无果,只得顶着满脸倦意爬起来,收拾收拾随着京兆府的捕快出了门。
北境的暮春向来卷着干巴巴的春风,似是为了割尽掩盖住盎然春意的枯草,东海比应天府更湿,湿得骨子里粘滞得像生了锈,恨不得躺上一宿胳膊腿儿就要报废了半数。诸允爅整六年没在暮春雨季时节回过应天府,难得无急事傍身,杨不留配的安神方子又实在太对症下药,他倒是许久没身心松散得仿佛骨头缝儿里的倦怠都要钻出来瞧一瞧这缠绵的雨夜。
诸允爅原本满心闲情逸致地想拉着杨不留陪他雨中漫步,溜达去京兆府。然而念儿拦在别苑门口没放行,甚是语重心长的说,杨不留昨夜被雷声扰得大半宿没合眼,好不容易安心睡一会儿然后话便停在这儿,一副让主子懂点事儿的表情。
肃王殿下只得咬着牙弹了小丫头一个脑瓜崩儿,规规矩矩地退下。
这般一路兴致缺缺地赶到京兆府替顾隐撑场子,诸允爅提不起兴趣,懒洋洋地倚在公堂侧旁的太师椅里翻阅卷宗,偶尔瞥一眼跪在堂下问审的秦家护院。他突然听闻秦府护院乱棍打死了一位前太医,医馆报了官,登时一激灵,恍然明白顾隐一大清早找他来的用意,端正了坐姿,正色看向暂代府尹的顾大人,沉声问道,“你说谁?”
顾隐被他一声近乎低吼的问话惊得一抖。他扶正被他抖歪了些微的官帽,觑了一眼堂下那群显然不知那位不起眼儿的前太医究竟有何来路的秦家护院,叹了口气,“……前太医院院判陈旻。这群人里也就秦难知道他原先是太医院的,其他的护院侍从,连此人是谁都不清楚。”顾隐微微压低了声音,“殿下,说句难听的,若是寻常的御医也倒无妨,但陈院判的生死,瞒是肯定瞒不住的。东宫若是问责,这事儿实在不太好办。”
诸允爅闻言“唔”了一声,眉间蹙得死紧,半晌没说话。
前太医院院判陈旻官至正六品,因着上了年纪,趁着名声尚可,毅然离职回家颐养天年,在京城开了间医馆,传道授业悬壶济世。
这么个不是十分显眼的老御医,本不该引得尊位之人过多瞩目。
然而陈旻医道最精绝在于妇人孕症,当年先皇后生育太子时体弱难产,陈旻本不在当值,太医院束手无策,皇帝震怒之下将在家中丁忧的陈旻找了回来,彻夜诊治方才保住了先皇后和太子的性命。此后陈旻便领了院判一职,懿德太子待他更是敬重,直至陈旻离了太医院养老,太子亦会在每年年节之时赏赐金银器物以敬救命之恩。
肃王知道这老头儿妙手回春是因着太子妃诞下嘉平王时,太子特意将这陈旻请入宫中候着,就连洪光皇帝亦准允默许不做干预,宫门侍卫都未设阻拦问询。
单瞧着陈旻的来路许是没甚么要紧,难就难在此人颇得懿德太子敬重,又对后宫之事熟知,哪怕秦守之当真只是头脑一热不管不顾,这风声飘到东宫里,却很难不将其视作挑衅。
更何况,陈旻其名秦守之心知肚明,他怎么可能因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胎儿一时冲动,竟允许府上护院惹下这条人命?
诸允爅睨着堂下一众察觉肃杀战战兢兢的秦府侍从,凝眉沉吟半晌,忽而问道,“秦守之可曾过问此事?”
顾隐憋得鼻尖儿冒汗,他一边抹开汗珠一边摇摇头,“没说甚么,不过也没回绝,算默许。”
“这混蛋……”诸允爅低骂了一句,也不顾堂下众人因着肃王殿下对秦相爷出口不逊齐齐吸了一口凉气,沉声道,“先依着正常的规矩办,皇长兄若是遣人问责你先把人推到我这儿来就是了。”
堂审过半,除却陈旻这条牵涉众多的人命以外,也便没甚么须得肃王出面过问的讯问。诸允爅在京兆府捱到晌午,随口同忙得头晕眼花直揉眼睛的顾隐打了声招呼便大喇喇地晃出京兆府。
晨时的朦胧细雨洒了漫天,雨势到了午时竟愈发嚣张起来。诸允爅抱着一早被老林塞在怀里的油纸伞略作犹豫,正琢磨着是牵着马打伞回去,还是索性策马扬鞭顶着雨跑回府上,踌躇间无意抬眼一望,竟见街角一处雨搭之下,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徘徊张望。
诸允爅一怔,定定地望着那身影分辨了半晌,一时失笑,撑起油伞大步迎上。
“含烟?”诸允爅停下步子,在雨搭下那抚着腹部的倩影身前细细打量,而后不禁笑道,“现在该叫陆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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