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缺东少西算是常态,唯独各类各目的草药满满当当的囤了三间房以备临时调用杨不留随老林绕着肃王府转悠的时候就瞄上了屋子里的草药,正巧温家管事前来呈递拜帖,杨不留不便留在堂中,索性趁着这个空档,闷头鼓捣了一贴清心安神的汤药,在厨房门前的小院里蹲着。
府上的药炉被厨房的胖子拿去炖了老汤,杨不留自力更生的架火熬药,烟熏火燎的垫着抹布掀开壶盖看,随手抹了把鼻尖儿上沁出的汗,隐约觉出什么似的一转身,目光尽头正落在斜倚着廊柱的肃王身上。
诸允爅甫见温府管事时,周身刹那间有如自无底深渊涌上来的寒凉消散无影,他的唇角勾着笑,慵懒且赖皮地朝着杨不留蹭过去。
杨不留被美色晃了神,神思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挂在了身上,她只好无奈的由着他圈着,低声问道,“温家的管事走了?深更半夜的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诸允爅这会儿是真的有些累了,他佝偻着把下巴颏硌在杨不留的颈窝,微微合上眼,瓮声瓮气道,“户部的折子,西北流民闹事,原先父皇想就西北十国混战之事问责齐老,如今来看,太子是想要力保西北守军了。”
诸允爅起初同杨不留猜测过京中局势,不谋而合的认定,北线战事暂歇,皇帝必然会借此良机收拢兵权,而战后诸事问责行赏,便是加以施行的第一个折点。
广宁以北金矿开采局势未定,西北如今又闹了流民动乱的事儿,北境的有条不紊反而成了特例温如玦递拜帖事小,有意提醒事大,明日一早此事不提便罢,若兵部不依不饶的提起,那便意味着,姜阳这野心勃勃的第一刀,十之**会捅向肃王殿下。
诸允爅有点儿始料未及,倒不是觉得忠臣良将被处处针对,而是没料到兵部这么沉不住气。
……太急于求成了。
“我还没急着找孟歧算账,他反倒要先爬到我头上来了。”诸允爅闷声冷笑,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只是好奇,户部的风声走漏到我这儿,究竟是温大哥自己提醒,还是背后有太子授意……”
朝堂之上,户部依附太子已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暗中相谋之事,坦荡相商可以免去皇帝的多半猜忌,可与之相对的,户部官员的一举一动会被不分青红皂白的扣上东宫嘱意的帽子,好事无谓,坏事麻烦,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事更是忍不住让人琢磨几分。
杨不留略一沉吟就明白肃王所虑,“前者是往日情分,后者是另有目的。”
诸允爅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再没骨头似的赖着杨不留,抬手蹭掉她鼻尖儿上的炭灰,敛眉沉声道,“本以为今日父皇有意提点,明日我便在朝堂上老老实实的当个花瓶便是,可兵部不安生,太子也跟着掺和……”
杨不留忍不住在诸允爅垂眉耷眼的脸颊上摸了摸,指尖上的炭灰在他脸上抹出了一撇小胡子。
诸允爅略微出神,由着她小心翼翼地又在他脸上对称的添了一笔。
杨不留无声的笑了半天,而后轻声道,“太子殿下暗查赵谦来在先,嘉平王亲近在后,方才又有户部通风报信”
杨不留轻轻浅浅的说着,诸允爅脑子里一个念头飞快的掠了过去。
杨不留缓声继续道,“殿下可是担心,太子殿下因着什么变故,似是,站在了与皇上对立的那一面?”
诸允爅叹了口气,“先皇后殡天,皇姐远嫁西域,父皇却因战事不顾皇姐生死,此事若论大义无可厚非,可于太子而言,难以接受确是事实……是非难论,只是惋惜。”
太子年纪尚幼时便入主东宫,勤恳好学,监管六部之后更是贤德,于百姓之中声望甚高,甚至连挑剔的洪光皇帝多年来也从未生过芥蒂,父子相处一团和气。
然而诸荣暻的无所戒备却非是单纯的父子情深,而是太子确因擅于分辨战事时局而得罪过不少握有兵权的将领,与兵部交恶也不是一时半日,文官操纵得再如鱼得水,只消手里没有可用之兵,皇帝便无需对他过多的怀有顾虑。
况且诸荣暻也并非全然撒手不管,否则他也不会卸下昭王在北直隶的兵权,召他回京,与太子分庭抗礼,相互牵制,又留着秦守之这么个满朝结党的心腹大患,心知肚明的听着他装模作样,一问三不知。
然而,诸荣暻身强体健时苦心经营多年来的制衡,终究是撑不到他年老力衰直至百年那天。
须发斑白又无重权在手的老皇帝如何还能稳得住这多方撕扯的势力?
肃王离京从军,浴血沙场那六年,诸荣暻便彻底转变了心境。
这六年间温仲宾因病离世,跑到阴曹地府托梦进谏,可皇帝一朝梦醒久疑成性,枉顾开**功,下令拆了穆良竖在东南的铜墙铁壁,收拢南境兵权攥握在手,打发了几个虾兵蟹将守着北明南境。
诸荣暻行事狠厉归狠厉,可他却深知守成艰难,一蹴而就易生变数,故而明知私下与秦守之来往密切的闻戡都十余年来在广宁为虎作伥只手遮天,也并未急着拿捏他的把柄。
然而权势此起彼伏,诸荣暻方念着缓一口气休养生息,秦守之却因着皇帝的雷厉风行而心生顾忌,瞒天过海的在南境的将领里,安插了几名亲信进去。
南境天高地远,想瞒着甚么消息易如反掌,可偏巧,撞上了正捧着皇帝寄予的厚望,痴心妄想有朝一日在金殿上横着走的兵部尚书姜阳,在监军巡查时撞破了端倪,一不留神,把秦守之暗中筹谋的那点儿破事儿捅了出去。
皇帝原本碍于边境军情不想擅动闻戡都的心思这便彻底被姜阳一纸奏折,激得活泛了心思。
占了东北一方的兵权还不知收敛,如今竟还敢觊觎南境的军中势力,那日后,岂不是连中都留守司都要归他秦守之调令?
杨不留垫着抹布斟药,微微耷拉着眼皮轻声道,“所以闻戡都,成了皇上提醒秦相加以收敛的弃子……”
“闻戡都通敌,赵谦来入京受审差点儿把六部折腾得天翻地覆……如今赵谦来一命呜呼,北线战后又牵出来一串儿的麻烦事,父皇大抵也是想让彻查官员的事到此为止,落个不了了之。况且依温大哥所言,广宁之事,秦守之确未直接经手,从三品以上的重臣又未彻查到底,只是罚俸思过,也很难触及到那些烂到根儿里的东西。”诸允爅苦哈哈地捧着药汤犯愁,偷偷掀起眼皮看着杨不留不容推拒的表情,可怜兮兮的叹了口气,“最后处置的是平章政事,秦守之搬来护国寺的高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保了他家人的性命。”
杨不留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了一块儿冰糖,搁在诸允爅的掌心,轻声道,“太子监管六部,又以户部为亲信,可到头来偌大的一桩案子被秦守之上下疏通撇了个一干二净太子殿下不肯善罢甘休也实属常理之中。可太子殿下又明知,以他一己之力想要撼动秦守之的势力难如登天,他亟需拉拢足以让秦守之心怀忌惮的同道之人骨肉至亲,又握有镇虎军帅印,殿下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只不过……”
只不过肃王留京,兵权如山一般压在朝廷,这么个令人眼红的宝贝,又何止太子一人暗中趋之若鹜呢?
府上累牍成山的拜帖难道当真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然而镇虎军实在太灼眼了,灼眼到一旦肃王表明立场,肃王的态度便可直截了当的代表着北境的立场,牵连京中城外的旧部同僚,半边江山的权力归在身后,届时,洪光皇帝难道还会安稳的坐在龙椅之上,冷眼旁观坐等其成?
太子不擅于恶意揣测步步为营,他的示好多半掺杂着不遗余力的欣赏,难说他会不会为肃王伸张了什么正义,一星半点的被皇帝记在心上一时半晌倒无碍,可久而久之,这一丁点儿的心中挂记就会随着时间流淌发酵变质,直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诸允爅见识过最恶毒的人,却实在不想揣测这些最善变的心。
杨不留半晌没吭声,只是定定的望着诸允爅黯淡无光地眸子瞧了半晌,末了叹了口气,“现在喝只是苦,等的久了,凉了,可就难以下咽了。”
“不留……”诸允爅黏黏糊糊地蹭过去挨着她,轻声细语像是撒娇,“你喂我吧?”
肃王殿下持美行凶不是一次两次,杨不留心里软乎乎的佯装无动于衷,片刻后被他缠得耳朵尖儿通红,抿着嘴唇压着笑意,良久挑了下眉,“你确定要我喂?”
诸允爅狂点头,而后抬眼正视着杨不留不怀好意的笑,又赶忙拨浪鼓似的摇头摇个不停这姑娘的眼神儿分明就是要捏着他的鼻子填鸭似的灌进去……
喝药于肃王而言并非难事,他端着药碗一饮而尽,赶忙拧巴着一张脸塞了块儿糖吃,砸吧出几口清甜,像是头脑中紧绷的弦儿霎时松了些许。左右暂时无事,诸允爅便一时兴起,胡闹的满院子追着杨不留讨糖吃。
这厢刚捉住杨不留腰上怕痒的弱处准备闹她一气,门口守卫忽然闯进来,看见院中拉拉扯扯的情形当即棍子似的戳在原地,傻不愣登的两眼望天,拱手通禀,“启禀殿下,北境斥候前来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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