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四十九章 洪光五年(2 / 2)念碑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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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宁这会儿比刚才还腿软,他自己把自己磕绊了一下,哆嗦着凑近嗅了嗅,闻到一股迷药的味儿,心里一时失笑,方苓这当娘的心可够狠,这么丁点儿的肉团儿居然喂了这么多迷药,也不怕日后成了个傻子。

他垂眸,轻轻在小肉团儿脸上亲昵的贴了一下,眼泪蓦地淌了满脸。

方苓给他留了一封信。信纸是山寨特殊处理过的,沾了血方才看得见字迹言归宁把小肉团儿捞在怀里就地坐下,倚着他那堆冷铁喘了口气,挑了不影响使刀的那只手割花了掌心,捏着字迹潦草的信纸一字一顿的读起来。

“山寨遭难,城中眼线被缚回寨中指认,恐难保全,然此人未曾见过我和不留,他若尚有一丝忠心,亦不会透露少当家行踪。总归此番难逃一死,我便顶了少当家的人头姓名,权当报答当年少当家从狼吻下救了我和腹中孩子性命的恩情。

不留尚幼,我不舍得让她随我赴死,倘若少当家能寻得她,也愿意护着她,还望少当家好生待她抚养她长大。若不愿,那便帮她寻个过得去的平常人家,日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必牵挂。

我听闻外面有人喊称闻将军,想必是闻家军之伍,我知少当家心性烈,亦不愿规劝,只望日后之事,少当家务必权衡再三,务必珍重。”

一封信,言归宁读了一个多时辰,哭得几乎快脱了力。

他寻死觅活怎么都行,可不留还未满周岁,方苓舍了命保下他,他怎么敢带着她残存在世上唯一的希望不管不顾的去送死。

言归宁终是趁夜从山寨里摸了出来。

他抱着孩子躲在骆驼山上的一处山洞,眼睁睁地望着山寨处的怨火冲了天又灭,闹闹嚷嚷数日,终于归了寂静。

“山洞是我往日里打猎时候住的。洞里剩了一面袋底的陈米,不留就全凭着那点儿米汤活下来的。方苓下了那么多迷药确实给这丫头落下点儿毛病,你应该也能看出来,她不太知道疼,除非是疼狠了,身体先脑子一步抽搐她才能有反应,不过也算万幸,脑子没毛病……我带着她在山洞里呆了约莫四五日的光景,身上的伤裂了又合合了又裂,差点儿没死在山洞里。晕过去之后还是不留嚎了一宿,把奉命来山寨清点尸首,善后守夜的杨謇嚎上了山,这才得救。”言归宁思及此处,总算是能从万般痛苦里抽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欢喜,“杨謇那个傻子……被我捅了两刀还惦记着找人,也不记仇,以为我回来是为了救女儿……等我要去找闻戡都报仇扔下这丫头的时候,他才知道不留不是我的骨肉,松了好大一口气来着……”

诸允爅好一阵子没从言归宁的故事中抽离出来。他自幼蛮着劲儿长到现在,没少受苦,但好歹有个疼爱他的母亲,能在他摔疼磕疼的时候哄着他由着他哭……

杨不留却连疼的感觉都不敢有。

诸允爅沉着眸色,低声道,“先生这些话,跟不留说过吗?”

言归宁僵了一下,沉重的摇头,“她只知道我家被灭门,但是前因后果不太清楚,即便猜到了什么,那么久远的事儿她也没处打听。至于方苓是为了我而死的事儿,我没敢说,怕她恨我。”

“……”诸允爅眼眶一时有些发烫。他不太清楚杨捕头与杨不留是如何相处的,但在他看来,言归宁对于杨不留的在乎,远比自己的性命要来得沉重,“先生这些话,应当同她亲口说说的,不留她未必会恨你什么。”

“……”言归宁沉默了片刻,摆手叹道,“我倒是希望她能埋怨我……还是算了,我这么多年都搁不下这事儿,她哪儿能那么快就接受,以后还是你同她说吧,若是那时我不在了……”

他这话说得太像交代身后事,诸允爅猛地拔直身子,开口哑了一瞬,“……先生这是何意?”

“我又没说打算这会儿就死,你怕甚么。”言归宁嗤笑了他一声,眉间眼下疲色愈发的深重,“……其实也没甚么,只不过听说闻戡都的案子快尘埃落定,想着在此之前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抖一抖。也不知道我的这些话对案子有没有用,需要的话我就整理一份按个指印给温二送过去。至于不留你也不必急着告诉她,日后不管我是死了还是走了,到时候你再同她说,让她恨一恨我也是好的。免得她挂心。”

诸允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言归宁看见他这满脸的欲言又止就想抽他,“有话说有屁放,憋什么呢?”

诸允爅只得苦笑,“我觉得……不留这会儿应该差不多都知道了。”

言归宁不解的挑了下眉梢,“当年那山寨不是都被一把火烧了吗?这事儿还谁知道?”

“……”诸允爅有点儿为难地弯了下眉眼,“剿匪之事兵部均留存记录,前些日子温二把闻戡都上报的卷宗调过来了……方才我去衙门,听说他们今日一大早把不留交出去,就是要去钻乱葬岗的鬼树林。”

鬼树林里腐气潮气太重,闷得人的胸口堵得慌。

温如珂这体格子想往尸坑前凑实在力不从心,宋铮更完蛋,原本看见一具骸骨就打怵,这满坑的人刨出来,基本上离歇菜没多远了。

兵部造册的剿匪记录并不详尽,只留了一份早先眼线供述的名簿,宋铮又另带人搜过闻戡都在卫所的府邸,翻出了一份当年官府善后上报,无姓名标注的清单。温如珂较真儿,拿指头一个一个清点比对,赫赫的看见了言归宁的名字列于行间,被朱砂勾抹了一个叉字。

温如珂眼神一暗。

闻戡都当时虽属于快刀斩乱麻,但却谨小慎微,平白无故跑了一个人的可能性不太大,倘若此名簿里的言归宁非是药铺的言先生便罢,可倘若是呢?那死了的人里,究竟是谁顶了他的命?

温如珂无声地望着搭手整理烧后掩埋了十余年焦尸的杨不留。

不知是不是她一身月白小袄的缘故,总觉得她在那闹哄哄的人堆里异常的扎眼,扎眼得有些寂寥。

宋铮靠在树旁,把那本陈年的名簿翻得哗啦啦直响。

剿匪二字太笼统。

山寨里其实正当壮年打家劫舍的不超过半数,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小孩的尸骨抻开了也不过是刚刚及腰的高度他们罪该株连,却也罪不至死。

战乱时山寨于鄢老将军有恩,救过不少将士的命,可安稳年间杀人劫路的也是他们,有无辜的,却也有死有余辜的。

这事儿不太好评断。

温如珂眼看着搬运焦尸的捕快衙役一波又一波的吐,吐完又轮换,杨不留却铁打的似的眉头都没皱一下,从日头刚起忙到月亮挂着,末了细细的列了一摞详尽的尸单交递到宋铮的手里,同温如珂惨白着一张脸,言简意赅道,“先后的记录跟尸坑里焦尸的实际情况相差不多,只不过可能离地面近一些的尸骨有几具被野兽刨出来叼走了一部分,尸首不全。二哥让我留意的言归宁如无意外应当就是我师父,尸坑里确实跟最初记录的男女数目略有差别,少了一具男尸,多了一具女尸……不出意外的话,是方苓顶的我师父这个缺。”

温如珂被她波澜不惊的话说得一哽。

他根本无法想象,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躺在一堆腐溃焦灼的骸骨之间却难以分辨,会是怎样令人崩溃的感受。

温如珂太想说些甚么能熨帖着她,可杨不留脸上没有一丝难耐,甚至连丁点儿郁结都看不出来。

脸上的表情像是泥塑铁打似的纹丝不动。

温如珂快哭了。这丫头这么多年到底都是怎么过来的?

宋铮抬手搭着杨不留的脑瓜顶,温如珂便去捞她的手臂想拉拉她的手杨不留却仿佛被灼得难耐似的错了半步,周身僵了一瞬,而后方才笑着举起两只手在温如珂眼前晃了一下,“别……我没事儿,这刚从尸体堆里钻出来,别沾了你俩一身。”

身后苟子叫了杨不留一声,她便笑着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

宋铮和温如珂在原地捧着尸单好一会儿才堪堪回过神。

温如珂捏着这几张薄纸,竟觉仿若重如千斤,“当年闻戡都为隐瞒私运金矿一事,借剿匪为契机灭了山寨……没想到,言先生竟是唯一的幸存者。”

宋铮猛砸了下脑袋,有点儿唾弃自己,“……原来他那时候脾气不好是因为这个……”

温如珂不解,“怎么了?”

宋铮这才反省自己小时候简直就是烦人精,“……言先生不是跟我师父住一块儿吗?有人上门给我师父说亲事,但没人找言先生……我就伙同几个臭小子说他注定这辈子就孤独终老的命……我还说呢,我师父当初差点儿没把我揍死。”

温如珂嫌弃的剜了他一眼,又沉默了良久方道,“言先生这个性子,为何不但没嚷着要报仇,反倒安安稳稳的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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