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戡都当年临危受命奔至广宁时国号未立,别说区区一个卫所,整个辽东都司的兵权都握于他一人掌心。
皇帝念在他戍边有功,从未提及收回兵权一事,闻戡都早年也缺心眼儿,还真以为皇帝信任,把数万将士死死攥在手里,当自己是不负皇恩。
可几番封赏之后,皇帝对闻戡都就没那么热络了。
一年过去风平浪静,两年过去风平浪静,第三年,闻戡都再一根筋也咂么出不对劲。
皇帝先是在广宁府给鄢老将军立了石碑牌坊,后又派来个广宁府知府没事儿找他喝茶聊天,再后来举国推行卫所制,把辽东都司的兵力掰了个四分五散。闻戡都几乎被一个都指挥使副都统的官衔死死地钉在了广宁府以北,每天瞪着眼睛盯着奴儿司——他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皇帝这是有意要拿捏他几分。
忠义二字,在猜疑面前都成了狗屁。
然猜疑归猜疑,闻戡都刚开始真没惹过什么幺蛾子,洪光皇帝虽说隔三差五的派个巡吏到广宁溜达一圈儿,却也没当真要动摇闻戡都在边境的兵权。毕竟国号订下之初,四境都不安稳,朝廷一手托几家,实在是无能人可用,闻戡都在缺兵短粮的形势下没让奴儿司占了便宜,皇帝也没理由动他。
闻戡都心存侥幸了一段日子,却万万没想到,温仲宾竟然打起撤他军职召他回京的主意。
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消息和一道圣旨一齐从京城快马送过来,闻戡都气不顺的接了圣旨,整军压在了奴儿司边境——四境战况流民吃紧,皇帝想要金矿以解燃眉之急。
闻戡都肚子里憋着火,拼死拼活的跟奴儿司牵扯胶着,每天拉着一车又一车的尸体回营,仗打得憋屈得要命。可求议的折子递到京中就没了影,许久才发回一道催促推进战线的圣旨,还要他这头倔驴光拉磨不吃草,只说南疆西北战事吃紧,国库入不敷出,一切艰难还望闻将军努力克服。
但凡闻戡都脑子活泛一点,就应该想的明白,诸荣暻带过兵,自然清楚粮草先行的重要性,他抓心挠肝的应着各地飞来的折子,压下不知多少只要钱的手,只为给交战之地挪腾出钱粮。偏偏土匪穷苦横行,粮草出了应天府就被啃成了空壳子,洪光皇帝无法,只能稍做取舍,先支援弹尽粮绝的南疆,让姑且能坚持住的闻戡都再撑几日。
可皇帝心力交瘁的好意闻戡都不领情,闻戡都拼死拼活的忠义也没守下去。
不止闻家军,就连奴儿司也快挨上了啖食死人血肉的绝境,两军之将隔着山头苦兮兮的遥遥相望——闻戡都所有的信仰都垮在了那一瞬。他心想,老子死了那么多弟兄,不是为国土,不是为百姓,竟然只是为了区区一座金矿——为了钱杀人放火,他一个边境主帅,究竟和土匪有何分别?
闻戡都胁迫奴儿司臣服无错,压制通商亦无错,甚至遍地撒网勾结各地官府都可以在他的军功面前抵消罪过——唯独,他不该把所有事完完整整的欺瞒于朝廷。
这事儿皇帝知道,闻戡都是贪财,若不知道,那他就是通敌谋反。
如今闻戡都只手遮天已久,尝过了独断的甜头,让他低头太难,赵谦来被抓那日他便料到了皇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倒不如坏人做到底,联手奴儿司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让朝廷里那些只懂得拿笔杆子的知道,这广宁边境没了他闻戡都,万千百姓可还活得下去。
不过闻戡都也有私心,毕竟造反是条不归路,他能拼多久没个定数,亏着老天爷相助,把一个同样因着兵权甚重屡遭恶意的肃王扔到了广宁府。
如若与细作商讨计谋不出差错,闻戡都倒打一耙也不是不可能。
被逼到穷途末路,闻戡都头一次跟奴儿司妥协,奴儿司借题发挥,苦寒之地临近冬日苦于粮草取暖,借机讨要煤矿要得明目张胆。
宣同府受制,闻戡都只能逼着陈家矿上赶工,得知矿道坍塌一事时闻戡都又气又急,当即带人从矿山取道绕过去看看——然玄甲营五百余人刚到矿山寻得隐蔽,闻戡都便接到了肃王和温知府带着金吾卫来陈家矿山查勘的消息。
闻戡都头皮发麻,抬手摔了杯子,咒骂了一句,“肃王殿下现在在哪儿?”
斥候单膝跪地,脸颊被迸溅起的茶杯碎片抹出了个血口子,“前几日李老板的作坊出了事,今早陈家有一位管事跑到李家矿上求助,被肃王殿下撞见,此时应当在从西边赶来的路上。”
“废物!”闻戡都胡子抽动了几下,咬牙切齿地喘着粗气,“带了多少人?”
斥候道,“广宁府衙差十人,金吾卫副统领另二……二十五人。”
斥候心里发紧,没出息的磕巴了一声,闻戡都正在他磕巴那下停住脚步,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眉头皱起,单手撑着刀柄,又坐了回去。
温如珂的心眼儿放在陈李二人身上许久,想必闻戡都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肃王已经了解得**不离十,他带着金吾卫往矿山跑,应当不会单纯的只是救人查案,而是想要翻出证据,把闻戡都查个底儿朝天。
肃王难道是打算一鼓作气,伺机抓人?
可区区几十人马,只要闻戡都一声令下,肃王连闻家军营地大门都不见得能冲进去。
难道他带着兵符不成?
闻戡都原本如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他想要将肃王和金吾卫困在广宁府城中,届时一旦有什么战事风声,肃王很难坐得住。只要他动了兵,那闻戡都就有一整盆的脏水等着往肃王的身上泼。
可现在乱成一锅粥,闻戡都一时不知,他这被迫提前的计划究竟能否行得通。
闻戡都沉默良久,撑着刀柄的手腕一动,刀鞘重重地敲在椅子侧方,唤来玄甲将士道,“玄甲营现匿在何处?”
玄甲将士抱拳,“全营兵士分于矿山四侧,一百巡视,监督坍塌矿道以外的人照常做工,副都统亲兵五十,全数藏于院中。”
闻戡都点头,“传令下去,整营戒备,把矿山正门让开,斥候待命,咱们就在这儿等着,恭迎肃王殿下亲临。”
巳时三刻,边境斥候在鄢渡秋帐外嘶声喊报。
奴儿司一层又一层的兵力在边境晃了许久,今日一早,又加增了一道防线。
深秋厉风劈在延绵的防线上,劈砍得北安岭林木凄声嘶叫。
边境战局一触即发,奴儿司在等,闻戡都亦在等,等着有人引爆这颗浅埋的火药。
而炸了广宁最好的人选,正是来意不明去往无处的肃王。
这么个头顶数万人性命的冤大头这会儿正不紧不慢的压着队伍,半日的路程生生从一早磨蹭到傍晚,临要跨进陈家矿山的地界儿,肃王又勒了下马缰,故意讨人嫌的朝着付杭挨过去。
肃王胯下这雁归性子烈,挨着旁边的马就要扬脖子朝前拱,付杭满脸厌恶地瞪了它一眼,孰知雁归通人性得很,变本加厉地要欺负人。
肃王赶忙拍了拍它的脖子笑道,“光天化日的,长能耐了你,对着谁都敢扬蹄子是吧?”
这话损人损得既委婉又直白——付杭知道肃王铁定是因为他昨夜里跟他吵嚷的事儿记仇,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又沉了几分,懂也装不懂的梗着脖子,攥缰绳攥得指节发白,哑声道,“……无妨。”
“听见没有?”肃王又在雁归脖子上轻轻拍了一下,“人家不同你计较是人家宽宏大量,下次别没事儿瞎招惹,小心收拾你。”
付杭被他指桑骂槐的教育了一通,又发作不得,只好夹了下双腿快行几步,可半个马身的距离还没落下,肃王又快步追了上去。
付杭不耐烦的皱了皱眉,“你——”字刚出口,便见肃王扬起鞭子点了点这山上尚且茂密的树林,漫不经心道,“副统领,你说陈家矿山这儿两侧山峦迭布,遮掩颇多,可是适合瓮中捉鳖?”
“还瓮中捉鳖——”坐在马车边缘晃悠腿儿的温如珂忍不住咋舌,“你干脆直说自己是王八得了……”
诸允爅懒得搭理这个温铁蛋,扬起鞭子在他坐的那辆马车上轻轻挥了一下,把人直接颠回车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拧眉四处张望的付杭一眼,“京中守卫最近两年可是太悠闲了。”
肃王这一路上明里暗里地针对着付杭,饶是嘴皮子利索的温如珂看不下去,但也没拦着。付杭这愣头青也不知道这一宿净琢磨什么了,一大早见了杨不留开口就是一句“祸水”,把人吓得一蹦。不过杨不留在这方面心大得很,咂摸了几下权当付杭夸她漂亮了,肃王就没那么好说话,估计这仇得替她记上十天半个月。
温如珂从车里探了个脑袋,喊了一声,见诸允爅回头看过来,皱着眉摇头——你还招惹没完了?
诸允爅温顺一笑,把温如珂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温知府看他这副毫不在乎的表情,知道他心里有谱儿,索性一咂嘴,又缩回去了。
京城守卫离了那一亩三分地儿就容易抓瞎,草木山林或是无人荒漠激不起他们的野性,即便能察觉出不对劲,也难以准确分辨敌情——付杭亦不例外,他沉默了半晌,见肃王勾手从一金吾卫身后讨来弓箭,徒手折了三支箭头,三支箭簇搭于弦上拉满长弓,瞄着树林的方向淡淡又笑,“副统领,你说,我这箭放出去,林子里是鸦雀无声还是鸡飞狗跳?”
话音未落,肃王手中的箭便呼啸而出,分明连个箭头都没有,弓却被拉得极满,箭簇离弦劈开长空,箭无虚发地射中了三棵足以掩映躲避的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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