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甫响,南城门处早便攘攘的人群肩踵相簇,抻长了脖子等候手持名簿的官兵点到他们的名字,方好入城。
黄捕快恭送“宁公子”行至城门内数十步,长长揖了一礼,“宁公子”执手回礼,隐隐显出些贵族做派。他又自腰间抠出锭银子,半遮半掩的藏在黄捕快衣襟。
“黄捕快为人豁达明理,在下此行实在狼狈,小小心意,还望笑纳。”
岳无衣瞠目结舌地盯着那锭银子进了黄牙捕快的腰包,一双手都不知往哪儿放,被诸允爅杵了一记,心疼兮兮地吸了口气。
黄捕快抬眼,晦暗不明地看了“宁公子”片刻,瞬时满脸堆笑,未多言语,转身离开。
岳无衣跟在恨不得大摇大摆迈着四方步的诸允爅身后,磨磨蹭蹭借故踩入一滩泥水中,少年郎俯身半蹲擦去污水,视线却落在背后,审度片刻方才起身,追随前面那个一头扎进街市的主子跑去。
城门口的黄捕快谄笑着同闻副都统的两位亲兵低语,目送两人微带狐疑地回至城门兵马道,这才把衣襟里的银锭掏出来,拇指摩挲几下,歪着脖子在那已经隐约只瞧得清背影的主仆二人身上掠了一眼,收起银两,占了便宜似的哼起小曲。
自入南城门一道向北,行数百余米可见一五间六柱冲天牌坊,石料细腻厚重甚是大气,浮雕镂刻生动鲜活颇具特色,上有御笔亲书“镇北定边”四字,是当今圣上为怀念开国将军战死此地所题,肃穆非常。
广宁府五道牌坊,一坊十街,并无阻挡。过了牌坊才算正儿八经入了城,入城便是一道长街宽巷,前行至第一个十字路口当间,贯穿左右的街道此时正是当地百姓口中的南街晓市——说是南街,其实是东西走向,只不过位置靠南,沿街两侧皆是店铺商肆,是以统称为南街,其余东西北三街市亦是如此得名。
诸允爅入城前就惦记着广宁当地特有的早点吃食,甫一拐进南街,便奔着头一家早点摊子冲过去,坐在小方桌旁,左右两手一边儿握着一根儿筷子,瞧向小老板身后木牌菜谱,一口气念了个全乎。
“玉米粥、蛋肉饼、老面包子、馅饼……”
小老板身后突然掠过一阵风,一转头的工夫,念菜谱的那位小哥对面便坐下了位衣着狼狈的少年,瞧见被他吓一跳的小老板,微微颔首致意。
“王……公子,那几个没跟过来。”
诸允爅点点头,把岳无衣探过来说话的脑袋扒拉回去,仰头对正捞馄饨的小老板吆喝道:“老板,木牌上的吃食可是都有?一样来一份!哦不,一样来两份!”
开门做生意自然都喜欢这种爽快的客人,可小老板转头一瞧这两位小哥一身乱七八糟,就怕是个吃霸王餐的。
小老板手上一抖,捞起的馄饨掉了一颗回去。他擦擦手,到桌前咧嘴一笑,弯腰问了一句:“二位公子别怪小人这本小利薄多问一句,这每样都来,虽说要不了几钱银子,可是……”
小老板抬手伸到两人跟前,两指一搓,不说话了。
诸允爅了然一笑,在小老板胳膊上拍了拍,“老板,你看我们两个……像吃白食的吗?”
小老板一撇嘴,视线在俩人泥球一样的衣服上一滚,点头,“像。”
“嘿,你把我们公子当什么人了?”
岳无衣一拍桌子蹿起来,凶巴巴的拳头方举到一半,便唬得小老板一跳一颠儿地跑回到汤锅前忙活去了。
岳无衣见周遭没了人,就小声说道:“不过,殿下……点那么多能吃的完吗?”
诸允爅白了少年郎一眼:“从昨天到现在,你倒是啃了个烧饼喝了五六碗野菜汤,你主子我在黄捕快面前装纨绔子弟装得我脑子都疼,那姓黄的贼着呢,看我多喝一口汤都不行……”
“那就是一癞蛤蟆成精。”
小老板先端了两碗热粥过来,白送了一叠小菜。诸允爅呼了两口热气就往嘴里送,烫得要命就直接吞咽下去,一股脑儿的从喉咙烫到胃底。
“钱不白给……你我二人两手空空进城,又亮了刀子,闻戡都手底下那几个兵定会起疑观望,做出点儿财大气粗的样子是必须的。况且……黄捕快应该是猜出,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应天府的富商之子。”
“您露馅儿啦?”
“可能吧……”诸允爅若有所思地咂咂嘴,粥喝了第二口才尝出玉米熬出来的甜味,“先是无意中他提起闻戡都的亲兵,我表现得太好奇……然后,我又多问了一句,广宁增兵驻守,是不是要来什么大人物?”
岳无衣叼着勺子眼睛锃亮:“姓黄的怎么说?”
“他没怎么说……”诸允爅微微叹了口气,眉间粗了片刻,晃了晃脑袋,“就是盯着我瞧了半晌,然后说他,不知道——不清楚——没听说。”
朝廷派遣钦差执令牌亲下府衙,须朝中旨意快马先行送至地方官府,尤以亲王郡王此类皇亲国戚更为重视,连所属都司都要派遣从四品以上官员迎驾。
肃王前半程虽骑马奔袭,后半程却几乎是溜溜达达腿儿着走的,就算派送旨意的是拉磨的骡子,按理也该到了赵谦来这儿了——
“这说了等于没说……不是姓黄的睁眼说瞎话,就是赵谦来跟闻将军那儿联起手在打马虎眼……”岳无衣嘴上没毛吹不了胡子,一口气吹飞了刘海儿:“就这样儿的您临走之前还给他银子?!”
“这钱不是为了打探消息给他的。”
“封口还不简单……”岳无衣稍加思索,声音又压低了些许:“把他骗来,找个地方……”
岳无衣五指合并,无声地在脖颈处轻轻一横。
“你在城门口收了一堆徒弟,杀了他,你我立刻便是众矢之的。”
“那就都……”
“都灭了?他们好歹是我北明的百姓,不是你在战场上刀锋相对的敌人。把在边关的那些臭毛病收一收。”诸允爅虚空点了点少年郎的前额,微敛眉峰摇摇头,“黄捕快唯利是图,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坏事。最起码再有人花钱买通之前,他不会自找麻烦。你在他脖子上比划那一下,够他记些时日。在此之前,找个住处,吃吃喝喝,先玩儿一阵子。”
“不是……等会儿……殿下,出门带的金银票据不是都装在包袱里了吗?这一路的花销,算上给黄牙的两锭银子,您随身带的银两也使得七七八八了吧?”
诸允爅一脸理所应当:“不是还有你吗?”
“我哪儿有钱?!”
诸允爅一脸混账:“我也没钱。”
岳无衣目瞪口呆:“随身带的钱都花光了?!”
“你也不算算一路上带你吃了多少好东西。鱼蟹牛羊,一样也没亏了你。这是入了受灾的地界才粗茶淡饭了几日,别一副吃惊的样子。”
岳无衣挠了挠脑袋:“那刚才点的……”
诸允爅对着刚送来的热乎包子吹了几口气,小心叼了一口尝尝,美不滋儿道:“你掏钱啊。”
“我没钱。”
“那就等会儿找个当铺去把那匕首当了。”
“我这可是圣上钦赐的玄铁匕首!”
“唔……”诸允爅迅速解决了一个包子,喝了两口粥溜缝儿,“那你等会儿就出城去树林子里找包袱。”
岳无衣蔫了:“……我不敢……”
“我也不敢。”诸允爅抓包子饼抓得满手油,低头在被雨水泥水浸得早便看不出是白色的衣服上扫了一眼,迟疑片刻,还是拿衣服擦了擦手:“况且令牌和大印都在包袱里,放在那个除了鬼没有人的林子里反倒安全。所以我压根儿没打算回去拿。等找机会见到鄢大哥再说……”
“可钱……”
“要不把你押在这儿给老板做工抵账?——”诸允爅戏谑笑道:“这些年吃穿用住都是军营王府,你那些饷钱赏赐攒起来身家比我这个光杆王爷都多,哪次出门你那鞋里衣服里不藏点儿缝里点儿银票……我还不知道你?”
岳无衣赖叽地撅嘴一哼唧,桌底下又被诸允爅踢了一脚,这才慢吞吞地脱了靴子,抠了半天,从鞋里抠出一张银票。银票也不知是被雨水还是脚汗溻得黏了起来,抠抠巴巴捻开,又抖了几下散散味儿,这才递过去——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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