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良川上,张存敬坐在树荫下,手执鱼竿,怡然自得。不过你若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其实隐藏着很深的焦虑与烦躁。
圣人私下亲自致信,措辞非常客气,指出李氏小子为图一姓永有天下,引胡虏杀伤河南士民,就是李亨、李豫那样的独夫。夏收将至,此辈或许很快会掀起新一轮扫荡。可先下手为强,对蒲阪津发动攻势。俟他略定齐鲁,便三路伐李。
初见词句,张存敬感慨良多。
圣人以往固然也礼贤下士,表面功夫无可指摘,骨子里其实是一副主人模样。胡床砸大将,动辄把左右打得半死,辕门欲杀子,逼奸儿媳妇,集体给十几万军人黥墨刺号,在圣人心里,这没什么不对。大梁是他的大梁,梁人都是他的臣妾,他想怎样就怎样。
这次是真谦和,张口公,闭口吾,连耿弇事刘秀的典故都搬出来了。但他也明白,上位者不会平白释放善遇厚待,每一次接受施恩都要付出代价。
进薄蒲关,说得轻巧。这种要塞,守军又非乌合,在没内应的情况下,很难。叩关失败倒是无所谓,一旦因伤亡过大引发军乱,与李军合流,届时很有可能连本有的绛晋两州也保不住,辜负天后的信用,所以他沉默至今。
“大帅。”室内书记、亲军都将慕容章、亲军十将郭绪等人走了过来。
“使者走了?”
“已妥送。”慕容章点了点头,阴恻恻道:“贿问使者,正式的讨贼诏书最迟五日就到,陕州行营朱友恭、何絪、赵羽等部也领受了进薄潼关、潜越金商击蓝田的任务。察朝廷部署,似是在东方吃了瘪,想着在西线碰运气,急病乱投医了。”
“薄蒲尔等怎么看。”
“不能打。”慕容章回道:“昔以十五万不能清君侧。今唐主握兵十余万,外有王珂、思恭为屏,如何薄之?再说,如今国内逃兵满地跑,连控鹤军、拔山军都有人被处死,加上淮西作乱,襄、邓北犯,常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这局面,朝廷还经得起几次战不利而还、不克、军乱?李氏受命三百年,老蜈蚣死而未僵,圣人有什么?寇彦卿、张归霸这种唯利是图之辈?还是女人被兽父抗在肩上奸淫得口吐白沫都不敢吭声的朱友文?到了危难关头,这帮人估计是第一个造反的。安史四圣怎么死的?全是被部下弄死的!”
张存敬抬手打断,幽幽道:“朝廷不见棺材不落泪,奈何。”
见大帅不发表意见,慕容章眼珠转了转,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腔调转移话题道:“诸位可还记得前番寒食节当天的日有蚀之?”
“寒食日蚀,天地晦暗阴森,还下着雨,街巷到处在烧纸钱,忆之犹惧。”郭绪接话道。
慕容章点点头,惊悸道:“我听说事父母不孝的儿女,在爷娘死后就会经常做梦。皇帝事天不孝,则日星移动。乾符年间屡降日蚀,于是盗贼滋炽。李克用父子并据两镇、巢军攻覆两京、关中兵食人十数万、僖宗早逝、李主被圣人造反,恐怕这就是天咎的反映。”
亲兵们一时窃窃私议。
郭绪摸着下巴道:“你的意思是,寒食日蚀是昊天在对圣人发怒?不至于吧。圣人是被将士黄袍加身以兵谏当上的皇帝,昊天认识他吗。况且这次日蚀,汴州能看到,长安就一定看不到吗,应是在警告在唐主。他才是真天子。”
“若是如此就好了。”慕容章看了眼一直保持缄默的张存敬,闷闷道:“你们想想,这两年的灾异,也太多了。”
不待人说话,慕容章便一一列举:“开平元年四月癸未,也就是劝进之日,孤星伴月。五月戊戌,圣人在酸枣门检阅三军,讲武结束后,鸦群盘旋树上。九月,陈留两蛇斗,白蛇吞黑蛇,市人围而观之。十月,汴梁太平里屋自坏,塌十余间。冬月,营妓贺氏产四男,轰动全城,无兵敢认。十二月,京兆尹张廷范家猫鼠同乳,不相害。今年正月,苍鹰飞集兴教门与天后所养金雕相斗,血溅空中。二月,京师十日大雾。三月,宫中数见怪物,投砂石,捶门扉…”
或正常或反常的自然、物理、生物现象而已,但在理学还未兴起盛行阴阳五行的宋以前都是被视作非常不吉利的邪恶事件,世人见到这些的反应等同于你看到死人复活、母猪上树。
天宝十三载,长安连雨四十天,吓得朝廷禁止妇女上街,从皇帝到民间纷纷大祭玄冥向鬼神反省。彼时尚且这样,更别说现在朱温的伪政权。常战常胜,处于稳定的发展中也还好,反之,那就由不得人不怀疑,并把这些事和生活、政治牵强附会。
张存敬凝眉。
他如何不知慕容章话里的意思?这一两年的灾异频率远超于从前,圣人当节度使的时候几年碰不到几次,现在做了被传为终代唐德的皇帝,身上却几乎一下就凑齐了太白金星异常、日蚀、妖怪、禽蟲斗、多胞胎、屋自坏等预示着衰亡、毁灭的异象,只差最重量级的荧惑守心。
意思不就是圣人德不配位,干犯天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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