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元年十一月十四日,幕中草檄砚水凝,牛头原连营。
朱温哈着热气,一深一浅的踩着积雪。出征前的准备不可谓不足,但天还是太严寒。南面山脉也被王师封锁,这几日衙军轮番出动,试图樵柴生火取暖,遭到凶猛还击。西城关凿山而造,高若佛塔,衙军们除了叫骂,也拿对方没办法。
朱温在连营里转了半个时辰。儿郎们颇有怨气,尤其是陈、许、汝、蔡、申几州来的兵,一会要石炭,一会索求妓女,搞得乌烟瘴气。七千武昌军也骚动不已,嚷嚷着回家,跟圣人打什么?这让朱温很反感南人。
不过能理解。鄂岳百年来只大乱过一次,就是伶人杜洪靠画饼被军人拥立。杜洪虽然投靠了他,但诸州县和武昌军将士对朝廷或许还有那么点向心力吧。否则杜洪也不需要像狗一样摇尾乞怜,靠寻求他的支持来震慑内部;朱温是这么认为的。
神奇的朝廷诏书。在你弱小的时候,它可以帮你收拢民心。州县官绅不怎么抵触你。如河东、淮南、宣武这种百年老镇,衙军也更容易接受你。别人且不论,自己是吃到了甜头的。这也是他投降后事朝廷甚恭的根本原因。因为有好处。
可当你强大后试图飞龙在天,它又会变成抓住你翅膀的大手。
这一点上,朱温也是吃了苦头的。如果攻兖、郓、徐能像征讨巢、蔡、滑那样被朝廷鼎力支持,早就打下来了。这也是他起兵的主要意志。在圣人的经营下,王室威望得到相当恢复。反正京西北诸镇是服了,谈不上乖乖听话,但已然缩在角落不敢叫唤。这次面对长安空虚的大好机会也没胆背后捅刀,可见吓成了什么样。
再这么此消彼长下去,束缚会越来越多,兼并邻藩的难度也只会有增无减;这是朱温不愿意看到的未来。一个半死不活的朝廷,才具有“忠诚”的价值和意义。他得剪除这双掣肘的双手,同时还需要拿捏好分寸,让朝廷为他的事业出力。
为此他甚至可以摒弃前嫌联手蒲、晋共入长安。在打击朝廷威望这件事上,他相信三家有着一致利益。届时,沙陀女送不送回去都不重要。圣人一旦陷入绝对劣势,长安与河东的脆弱联盟自告瓦解。惜与李克用的仇恨无法调停。王氏观望之意甚浓。
一路琢磨着,朱温来到衙军营地。儿郎们酒肉充足,人人穿着暖和的皮毛,士气正高昂。这让朱温心情好了些。随机点了几十個名字,被抽到的纷纷举手回应。
忽然,朱温瞥见一名落雁兵脖子上的小块淤紫,笑容可掬的一张脸瞬间变色。冲进人群拽着头发将这人揪出来,一拳打倒在地,暴虐的咆哮炸响:“你这狗杀材!把妇女带进寡人军营?军法是什么?背!!”
“夫攻守之时,军中……无妓,无使武士为嫖,嫖则气虚,击槊无力。嫖则同袍妒忌,人争为嫖……故曰,故曰……”这名落雁兵被打掉了两颗牙齿,混着口水和血流出。
士卒们鸦雀无声,没一个人敢动。
“吊起来,笞五十鞭。”朱温叫来都虞侯,挥手道。
“谢大帅饶命。”落雁兵捂着嘴巴被武士拖下去,吊在辕门口当众打了个半死。
“喜欢美女,俟攻破长安,圣人的妃嫔也能赏给你们。求富贵,大盈诸库的财货可任尔等尽取。”朱温啐了一口,盯着众衙军训道:“可谁要是战时管不住自己,阳奉阴违,寡人偏偏不给。且饱吃好睡养精蓄锐,再这么懒散,像样吗?都给我紧起来。”
“喏。”衙军们应道。
……
朱温大步走进中军大帐。数十名幕府官员正在办公。见他回来,起身见礼。朱温摆摆手,让他们忙,然后到帅位后一屁股坐下;诸军校在两边站定。
朱温扫了一圈。
这帮人私下非常好斗,绝大部分就像塞外野蛮的杂胡,习性丑陋到让人害怕。随时能给你搞出驱民填壕、割乳为食、自相拼刀、垒骷髅堆、喝葵水的事来。除了灭族威胁,衙内没有更高权威。不过,他们虽然残忍,但对朱温还算服帖。每当朱温召见,就跟奴才似的,一次次深深地拜倒,说自己是为王牵马执蹬的家僮仆从。
这不,大帐内正跪着两个灰头土脸的武夫——制胜军使朱友让,武德军使刘知俊。屁股撅得极高,额头紧贴地板。一大早,领受任务的他俩对三关寨发起试探性进攻,对方反击异常凶猛,死了三百余战士连寨门都没摸到。
“起来吧。”朱温没责怪两人。
他在巢军时攻过潼关,彼时张承范等两万人守关,数十万巢军正面围攻不下,是他和林言潜入禁谷配合黄王前后夹攻,才得以入关。这一片北起河、南接群峰的要塞有多难打,他最清楚。
“守军意志怎么样?”朱温翻看着卷宗,问道。
“坚韧。”刘知俊言简意赅。关中人守潼关,有他家乡百姓协防徐州的感觉。根本不需军人监督,男女老少自己就很积极。
“王从训……”朱温默念着这个名字,快速阅读进奏院整理的资料:“此人乱军出身,曾鼓动士卒,欲劫皇宫。其跋扈至此,如何会忠诚王事?司马勘武也是贼胚,没被灭族便是侥幸,怎么还用他守潼关城这种要害之地。”
要么圣人蠢,要么就是这几个人确实被圣人拿捏住了,因种种缘故成了替死鬼。认真考虑了一会,朱温吩咐道:“不妨写一封书信,卑辞厚款换王从训献关。告诉他,只要肯归顺,衙内诸军任他挑选一军,并遥领节度使。若真是个改恶从善的豪杰,埋没在长安,着实可惜。”
“其他两个守将司马勘武、王绍戎也劝一下。”他追加了一句。
敬翔摇头失笑。
大王真的是不择手段,王贼既被安在那个位子上,必有理由啊。何况禁军制度大改,教练使、都虞候、正将三司分权。王从训即便肯献关,手下军士听不听他的还是一回事。相比之下,被士卒献功的可能性更大。唉,大王太轻视圣人了。
圣人其实已经证明过自己了。他能扳倒中官,靠的不仅仅皇帝身份,更有过人的长袖善舞。到后来岐邠火拼,亦非常狡猾,趁机撕下王行瑜一口肉,初步建立威信。随之而来的战争,并在渼陂泽大败乱军近四万众,更证明了他临危应变的能力。能屈能伸,各种情绪收放自如,独裁内外军政。这个被李振评价为“尤为凶险”的李氏小子,真有那么好对付么。一个血洗宫廷而言自若的皇帝,凭什么认为他好拿捏?以年龄取人,非智者所为。
他能统率十余万人来到潼关而没人作乱,就已非寻常对手。可惜,大王对圣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不等吃一次瘪不会清醒。
“信写好了。”敬翔一挥而就,遣驱使官拿给寨外军将,射到寨子里去。
众人继续聊起军事,如何突破潼关防线。
西进关中,已上冻的黄河隘口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通道。冰面上无法立寨,对方只能在隘口两岸设寨。这会已被堵死,但仍有数丈宽的路。可惜河滩上的金陡关城、河寨城是它的重要威胁。强行通过,得死多少人?毫无还手之力的被杀死太多人,军士会不会怨恨?
若守将草包倒也罢了,但王从训轻松打退了制胜、武德两军万余精兵的三波进攻,显然很难缠。强过隘口,得做好至少死三万人的准备。如此一来,怕是不等入关,诸将就得被鼓噪起来的军士围了。“仅以身免”的闹剧朱温经历过两次,他不想发生这种事。
“攻西城关如何?”次子朱友珪问道。
“一样难。此关凿山而建,极高,且兵力不详,不比河寨好打。”朱温反复观察着地图,似是在寻找漏洞。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拔寨不利的武德军使刘知俊拱手道:“还望大王授命,末将戴罪立功,拼了老命也要收了河寨,宰了王从训这厮。”
“拼什么命?”朱温轻佻的反问。他在刘知俊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总觉得这个从时溥麾下叛逃过来的杀材貌恭敬而心不服,早晚必反。虽然还没证据,但“经验丰富”的他素来直觉准确。
“大王……”刘知俊尴尬地在那坐立不安。
“西城关不是好打的,没内应,我就是把十万兵都给你,全死光了也难进。”
刘知俊霍然起身,急急道:“我岂有——”
“行了!”朱温提高声量打断了刘知俊的表忠心,道:“给你万七陕人,带着你武德都的三千人,协同朱友珪、朱友让、骆殷部武昌军、张琚部忠武军,合战士24000人,去把外层的四个寨子拔了。倒要看圣人慌不慌。两天两夜够吗?若还不成,种田去吧。”
“但请大王放心,誓克外层四寨。”刘知俊一骨碌站了起来,拱手说道。
“在曹州还誓克朱瑄,结果怎样?”朱温骂了声。待刘知俊等狼狈出了帅帐,这才转头问四面游奕使张归霸:“禁沟是圣人自守?他在汾井关还是驯底关?”
“应该是在汾井关,昨天看到他的龙旗插在楼上;也可能在驯底关。”
“可能?”朱温眯着丹凤眼盯着张归霸,阴森森道:“行军打仗,如何敢用‘可能’二字料敌?知为知,不知为不知,什么叫可能?立刻广布斥候,昼夜活动,将王师压缩在关城里。全力查探圣人及其家眷和朝廷行在的位置。”
“喏。”糊里糊涂的张归霸也转头大踏步离开。不知谁又招惹了这个老祖宗,许是谋划失算了,大军被阻潼关,心里不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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