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元年九月初六,午后。
最新敌情传来,侯景部在15里外停驻,修筑营地,看样子是获悉王师在前面拦路,但没有必胜把握,故而谨慎为战。
收到消息,王师遂在一个叫芥菜湾的地方整顿。太白河在此回曲,冲积出了一块上欧姆状的小平原。这会正开满了菊花,黄的、紫的、白的随风摇动,热情优雅,暗香浮动,还有各种野花。放眼望去,整个原野五颜六色,俨然天生花园。
附近本来还有两個村落,樵柴打鱼为业,兼种水稻,放牧一些牛羊。看到战争突然爆发在这名不见经传之地,村民早早就躲进了山里,祈盼着交战双方赶紧同归于尽。
东西两边是茂密的常绿针叶林——秦岭冷杉拔地而起,遮天蔽日环抱成林。林中雾气深重,幽暗阴森。按照符存审讲述的兵法,这两边森林为敌我都提供了退路,属于彼此皆利的争地。
李某人与诸将商议后,专门将营址选在了这里。兵无常势,不敢豪赌啊。他还没自信到战无不胜,该留的后手要留。这样,哪怕溃败了,军士们知道有退路,也不会慌张乱窜。
于是,大军在芥菜湾住下。一面厉兵秣马备战,全军吃肉饱食,蓄养体力。一面派出少数战兵,带着随从的马夫到两边山谷,砍伐秦岭冷杉等树木运回来设置拒马,加固营地。
圣人在扎猪等将的陪同下四处转悠。跟他们这些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聊天,每次都有不俗收获,也有利于更加深刻认识诸将,掌握这些武夫的品性三观。
大舅哥赵服沉稳,虽然武艺高强,博学多才,但轻易不发表意见:二哥赵嘉性格诙谐,喜欢说冷笑话,另外就是很狡猾,一路上都在给妹夫贡献各种毒计——太急于证明自己,太谋求进步了,被赵服训斥了好几次。
扎猪为人谦虚,有勇力但从不卖弄,不与人斗狠。这大概与他的出身有关,还是孺子的时候就被李国昌买到府中为奴,放羊养马喂猪。
符存审大概是最特别的一个。敦厚,善良,诚实,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有一颗想要结束乱世的心。十余年前,黄巢路过他的家乡,彼时还是街头混混的符存审便纠集忠义豪杰,组建义军保护老弱妇孺。昨天被派出去寻找山民做向导,许是害怕吓到百姓,他还特意换上了一身便装。而且很好学,行军打仗都带着书。
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爱护弱小的仁义武夫却出自李罕之那种魔头麾下?世道人心,如何述说呢。
忽然,一个严厉的声音传入圣人耳中,打断了他的思考。
“陷马坑,按长五尺、宽一尺、深三尺来挖,坑里埋鹿角、竹签、尖头棒,其坑十字相连,再用草苇松毛覆盖。进出要路,皆设之。”
“拒马枪……长一丈……”
辕门口,领受任务的铁斧都兵马使司马勘武正在教导军士修筑工事——平时这种体力活肯定是民夫干,但现在是野外奔袭战,只能自己上。
“事涉我辈安危,不要偷懒。”司马勘武扛着锄头挥汗如雨,时不时回头督促军士。
军士们闻言一阵鼓噪。
“要你说?”
“都头在教俺做事?俺要是陷马都不会挖,不如找块牛屎一头撞死。”
“放心吧都头,额们省得利害哩。”
“省得就好。”司马勘武也懒得与大头兵斗嘴。就在三个月前,他还是岐镇的一介射生牙校,稀里糊涂被立为凤翔留后。被乱军裹挟入长安途中,与李瓒、刘勃、鱼多祚等将逃走归顺了圣人。战后被打发到步军教练使司当教头,旋即又被王从训撵出去训练农民。
因为干活卖力,工作兢兢业业,得到教练使王从训的认可。这次讨伐凤州,在教练使司的推荐下,他有幸被圣人点将,征为铁斧都兵马使。
要是表现不佳,以后大概就只能在禁军里当个教头混吃等死了。如何对得起满腹韬略,一身武艺?
若是圣人知道他的心声,多半要感慨一句——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司马勘武,戡乱以武,好名字。”圣人打马而来。
“陛下?”司马勘武连忙从壕沟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泥,拱手拜道:“家父有感于天下大乱,故赐臣勘武之名。”
“愿人如其名。”圣人用看大将的目光审视他,言语多有告诫。
“敢不效死?”
圣人没再回应,观察着辕门周围的塔楼、木栅、拒马、陷坑,点头道:“工事修得不错,你及参与军士人赏一匹绢,俟班师回朝,令兑现。”
“万岁!”军士们喜气洋洋,七嘴八舌嚷道。
现在,对于戎务,圣人也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了;犹记得第一次和王从训去岐山,对手仅仅是武熊部三千余邠师,彼时他对军事还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不敢插手,任凭小王他们指挥。但现在,带着万余战士跨境作战,还算得心应手。遇到的问题,心中都有明确方案。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应该是世上最磨炼一个人智慧的活动之一了。
当深入到一线现场。如何防备大头兵鼓噪?如何警戒将帅内心是否有反意?如何不单单是用财货收买的方式抓取人心?怎么演戏赢得别人的感情?这些锻炼了他的一部分。
与诸将研判敌情,揣摩对手心思,不断调整作战计划;这些培养了他的思维。
身处武夫之中,亲自对话基层的军士,了解他们的各种诉求。上升到将领,亲手处理各种狗屁倒灶的扯皮争吵,协调将领之间的人际关系;这些渐渐让他学会了怎么与形形色色的武夫相处。
现在的自己,回到去年雨夜的灵符应圣院,看到那时稚嫩的自己,会有什么样的观感?回到紫廷院,面对杀人如麻的乱军,还会哆嗦吗。这皇帝,李某人越当越有感觉了。就跟玩游戏似的,玩的时间越长越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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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驱民作战之法……”
“以壮男为一军,壮女为一军,男女老弱为一军,三军勿使相遇。壮男遇壮女,则费力而奸生。壮男、壮女遇老弱,则伤悲,怜悯。怜悯在心,则三军之心哀痛,而武士不愿驱民。”
“军中不许哭,哭者立杀。”
“戒乎!戒乎!”
嘤嘤呜咽声回荡在感义军营寨中,有孕妇的,也有婴儿的,听得侯景心里麻麻地悲伤。一个个军官走来走去,指挥着兽兵将抓来的耗材按壮男、壮女、老弱分类看管。
唉。
侯景也有个三岁小儿,颇有些感同身受。他挪动脚步,继续军营里漫步巡视。结果发现有人在睡觉,鼾声如雷。有人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发呆。有人拽着军官的胳膊索要赏赐,不给不许走。军官不胜叨扰,把鞋子脱下来塞给对方。
浪荡都的军士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大声赌博:“输了把脑袋抵给你!”
角落里,骁雄都的几个魁梧军汉把一个妙龄少女逼进了绝路。那无奈屈服的小模样,楚楚可怜的清泪,哭哭啼啼的求饶,让军汉们浑身燥热,都要第一个上,为此大打出手。
侯景稍稍驻足,兽兵们回头一瞪,捡起长矛狠狠投过来:“滚开!”
“好好。”
侯景又踉跄走到东边军营。但见一口口黑锅支起,底下柴火熊熊燃烧,锅里开水翻滚,煮得带皮骨肉嘟噜噜直响。异香恶臭随着腾腾热气,充斥在营寨中。
“去尝尝,肉可熟了!”
“滋溜……呼……吧唧吧唧……已熟透了!”
“盐,加盐!”
“等一下,把这只肥猫扔进去。”
“喵……嗷……”
“噗通。”被剥了皮的狸花猫血血淋淋的还没断气就被投入锅中。
“留后快来享用,新鲜现卸的美女。”军士们看到侯景,满脸淫笑着招手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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