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旷漭兮杳泱茫,气浩浩兮色苍苍。
浩淼天地纳入眼眶,碧空湛蓝映青瞳仁,心间朦朦胧胧的美好愈发清晰地浮现。
骆禾泪如珠帘,滚滚而下。
“娘亲”
童音响起时,骆禾只觉额头一凉,眼皮沉沉,又昏睡过去。骆夫人探出身子,低唤一声“禾儿”,将儿子小小的身体呵护在怀中。
赵荣知其病根已除,当下再点昏睡穴,助他平心静气。
缕缕寒气还在沿着眉心伤口逸散,若是气血翻涌互相冲撞,恐有不妥。
骆夫人的眼泪早已哭尽,此刻却又止不住泪流满面,女护卫送来巾帕早被打湿。
她让护卫暂扶骆禾,起身朝青衣少年所在方向跪拜。
再造之恩,说千言万语也难以报答。
赵荣抬手虚扶:“骆夫人不必如此,我本只是此间过客,是你出声叫停。”
“这份缘法,是夫人结下的。”
大慈寺僧众对小男孩的遭遇非常惋惜,也曾听本寺方丈方觉大师说过治好此疾何等艰难。
没想到世间缘法如此奇妙。
骆夫人千辛万苦寻到徐友直医师治骆禾伤病,未能如愿失落而回,谁能料想一过路客竟是当世奇人。
此际一旦错过,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阿弥陀佛。”
虚业、虚来、虚渭,虚显等大慈僧众再次双手礼佛,朝青衣少年欠身。
赵荣也单手回敬,不失礼数。
他又对骆夫人道:“骆禾的眼部经络常年淤堵,他看不见东西,但这些淤堵也叫他适应了长期的气血错穴,这是寻常武人求也求不得的。”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话果然不错。”
赵荣轻浅一笑:“如今他的眼部六穴皆被打通,往后眼力会有一个飞速成长期。”
“这等条件正符合本门剑术。”
旁观者一听,心态又发生变化。
原本对这个骆禾这小娃娃,他们悯惜叹惋。
此时闻言,无不艳羡。
果然,又听青衣少年道:“日后若有让令郎习武的打算,可南下雁城,直报我的名号。”
骆夫人也是心神一震,她方才已经见识到剑神手段,平日里见到的寻常武者难比万一。
骆家家大业大,但此等人物,她别说是见,之前竟然孤陋寡闻,连听也没听过。
当下赶忙帮孩儿应下这一大机缘:
“禾儿蒙先生相救,这是还也还不完的恩德,又得先生垂青,更是他的造化。若他生出一丝练武之心,我这个为娘的也欢喜,立刻要将他送到雁城,拜在先生门下。”
她的话音极为恭敬,但众人都听出雅意来。
这位潇湘剑神并未说要收徒,只言拜入衡山,骆夫人却聪明,想让孩儿拜剑神为师。
拜衡山与拜潇湘剑神,这可是两个概念啊。
见过方才那一幕幕,众人心情极为澎湃。
天下何其大,可放眼四方,实难寻第二人矣。
让围观者羡慕的是
这位听了骆夫人的话,并没有出声拒绝。
骆家护卫无不惊喜,心跳速度各都快数拍。
大慈寺的援手还在朝衢州赶,方生的毒性也压制了下去,经昨夜一战,周围的贼人们已经吓破胆,短期不敢再犯。
院中还有不少伤者,路要抬门板而行,脚程必然变慢。
赵荣稍微打坐调息,便要先行告辞。
骆夫人将那本徐祖师所编的金针赋送给他,又送一葫芦好酒,再从马车中请出一卷画轴一样的东西相赠。
赵荣统统收下,没有推辞。
巳时许,荒废的宅院外。
阳光正美,青衣少年一腰束剑,另一边悬挂紫金葫芦。
西风如歌,一人一马,踏碎霜寒,携一身剑气,过溪水塘圳,径自东行。
若文先生在此,纵然挥毫染翰,也要叹天马脱羁,巧笔难画了。
宅院前众人瞩目,各有所叹。
少林神僧,早拂尘心,也要失神。
昏睡的骆禾幽幽转醒,以手遮光,骆夫人将他带马车,骆禾透过马车的帘幕缝隙朝外张望。
他又要喊“大哥哥”,却被骆夫人纠正。
“以后见了人,要喊先生。”
“是。”
骆禾乖巧应了一声,他眼中光彩更甚,闪烁着好奇之色。
“娘亲,先生离开之前,有没有叫你转告。”
骆夫人问:“转告什么?”
“就是我之前问的剑神是什么样子的?”
骆夫人笑着摇头:“傻孩子,哪用再转告。”
“你不是已经见过了么。”
……
佘呜銮魂留松涛亭第六十九日。
绍兴,会稽山。
竹林小院中,数十名江湖人风尘仆仆,有的人还气喘吁吁,看来是披星戴月才赶到这里。
这些人面带惧色,不敢抬眼去瞧前面的竹楼。
底下一位老篾匠还在编竹椅,面对这些江湖人的求助眼神,他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姑姑,都快被气死了。
“砰!”
屋中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大家缩着脖子,也不敢问,全当没有听见。
忽然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竹屋中传出:“伱们没有看错?”
祖千秋用肩膀撞了老头子一把,老头子顶着扁阔脑壳,拱手道:“圣姑,他那个样子,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祖千秋没听到回应,也赶忙接话:
“那晚月光不太亮,但有灯笼照着,我见过他好几次,印象太过深刻,绝对不敢认错。”
清冷的少女音又传来:
“你们这么多人,在江湖打打杀杀几十载,就怕他一个?”
“他才几岁,你们见了就望风而逃,连战都不敢一战吗?”
老篾匠在外边抬头示意:
“司处严,你来回姑姑的话。”
一名大汉闻声走出,他便是统领一众黑衣人杀向宅院的领头人。
“属下得了圣姑命令,便将天河帮的人引到那边让他们先动手,我们才到时,那边像是停下没斗。我一喊话,藏在天河帮的弟兄们又把战火挑了起来。”
“我便放慢马速,准备收拾残局。”
“夜里黑得很,我见到满地尸首,还有人从院中狼狈逃出来,想着时机已到便领人杀了进去。哪知过了门槛不多久便一地死伤,那那那人凶恶异常,杀人只用一招。”
司处严说到这里一阵后怕:“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剑术,咱们这边也有高手,还是接不下一剑。”
“衡袁交界,栈桥松林,那潇湘剑神的传闻应该是一点不差。”
“有此人在少林昆仑那些狗贼身边,我们当夜已没半分机会。现在过了十多天,老和尚没被毒死,恐怕也是在此人帮助下压制了毒性。和尚们入了金华,秦伟邦、桑三娘他们肯定注意到,我们已经不好再动手。”
司处严说完,竹楼这边安静了一会儿。
除了喘气声,再无其他声音。
清冷的少女声又传来:“张夫人。”
“属下在。”
“你是在司处严之后去的,又瞧见什么?”
老妇人道:“天河帮的人被杀散了,近来我打听过,黄伯流那边的头领死了八九人,损失惨重。”
“那人剑法极高,唯有本教诸位长老同时出手才有机会将之拿下。”
张夫人说这话时微微顿住。
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黑木崖长老大多只听杨莲亭的。原本两头不得罪的五六个堂口,如今全都靠在总管之下。
东方教主对他无比信任,延津梅林之后,黑木崖除了童百熊一类躺在功劳簿的东方旧部,几乎听不见任何反对声音。
忠于任教主的极少数长老,如今敢有动作,便要做好被列为叛徒的准备。
虽然众长老不敢得罪圣姑,但阳奉阴违者怕是要占多数。
张夫人心中一叹,也没有好办法。
只能劝道:
“圣姑,若要对付他恐要大动干戈,暂时看来,不宜与他为敌。”
张夫人说完,四周又寂静下来。
外边的绿竹翁问:“可知这人到哪里了?”
祖千秋道:“我们集中好马赶路,一直不停歇,其余人留在金华沿路,从飞鸽传来的消息看,他出金华没多久,似乎要去杭州府。”
绿竹翁看了竹屋一眼:
“你们先去找他所在,有个准信再来回禀。”
黄河老祖等人闻言有些激动,心中当然想走。
但没听到圣姑说话,大伙儿都不敢挪动步子。
“滚吧!”
听到这句话,众人无不惊喜。
“是是是,属下这就滚!”
他们松了一口气,朝绿竹翁投去感激的目光,生怕圣姑说些要与那人死斗的话。
众人灰溜溜下了会稽山,寻青衣少年去了。
这帮人一走,绿竹翁才劝道:“姑姑莫要再气,我觉得此事应当是巧合。”
“若衡山这位一直与少林昆仑派的人在一起,咱们的人也没法活着出云和报信,那呕血谱暂放在他们身,早晚还是能拿回来的。”
竹楼内,一把古朴的瑶琴旁边,黑裙少女那清艳绝伦的脸密布着气愤之色。
贝齿紧咬下唇,凶巴巴地盯着竹阁中的一幅画像。
一柄短剑出现在她手中,顷刻间剑影翻转,将那画像四周切得七零八落,又觉得不解恨。
她袖袂轻拂,摘下画来,将里面的少年一顿猛踩。
作对作对,你总要与我作对!
广陵散我都不要了,你这混账小子又坏我的呕血谱。
自打遇到这人,她仿佛就再没顺心过。
“他一年前远没今日这份功力。”
这话的声音稍大了一些。
外边的绿竹翁微微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这话是对他说的。
绿竹翁心中暗叹。
姑姑是黑木崖奇才,短短十几年,就练出了常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功力。
这还是一边研究音律一边练功的结果。
虽说教中不缺资源,众多高手甚至东方教主也有过指点,但若资质愚钝,万不可能有今日成就。
论及同一年岁的对手,放眼江湖估计难寻第二个。
偏偏这份争胜之心,在衡阳这人身不断受挫。
他心思电转,在竹楼外说道:
“衡山派的剑法我不是太懂,兴许他一朝悟剑,参透机妙这才功力大进。”
“似这等横空出世的奇才,便如姑姑一般,都是不好揣度的。”
他宽慰一声,又听少女道:
“我此时若与他交手,你觉得有几分胜算?”
绿竹翁一双老眼更浑浊了。
姑姑莫不是气糊涂了,怎会问出这种话?
他咳嗽一声:“衡山剑法终有限,他此时剑法虽高,但也触及顶端,再难往前一步。姑姑只要沉心练功,早晚都能追。”
“哼!”
竹楼中传来一声轻哼。
想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一串脚步声。
“文先生回来了。”
绿竹翁的声音跳动着一丝喜悦,他对文先生的画技极为欣赏。
文先生操着粗犷的声音道:
“这次南下总算不负圣姑所托,又得一满意画作。”
咯吱一声轻响,窗扉半开。
文先生岂能不懂?
他快步前,没经过绿竹翁的手,面带一丝笑意将画轴呈。
作为一名老艺术家,文先生自问很懂少女心思。
这幅得意之作,栩栩如生,远超以往。
他相信圣姑一定会满意。
竹楼中,倚靠在窗扉边的黑裙少女打开画轴,外界的阳光穿过竹林,将一些斑驳的竹影映在画。
画中少年面带和煦微笑,双手怀抱长剑,正好立身在竹林前。
外边的风一吹,画竹影摇曳。
真真是丹青妙笔,鬼斧神工!
这幅画在少女眼中,直接活了。
她盯着画中人,登时与天人交战。
“文先生,你画的是什么?”绿竹翁好奇问。
文先生悠然笑道:“这次我下衡阳,返回途中那少年恰好坐在我身旁,风采气度皆被我所察,这幅画我颇为满意,不是之前的遐想之作可比。”
绿竹翁的笑脸登时没了。
不好!
呼啦一声响,一道人影从竹楼中飞掠而出。
“姑姑!”
绿竹翁丢下手中篾刀,连忙追下会稽山。
文先生点头微笑。
从圣姑的表现来看,显是对他的画作高度认可。
……
佘呜銮魂留松涛亭第七十四日。
赵荣出了乌伤,接近越国故地,正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所。
行走在诸暨城中,耳畔吴侬软语细细轻清,心道不愧是西施故里。
这一路他优游不迫,也不催马,只按辔徐行。
此去梅庄,说急其实也急不得。
与江南四友如何计较,会有什么结果,暂时也不好说。
在热闹的诸暨城中歇了一日,尝了尝此地的岭北盐焗鸡,又在路边挑桶摊贩的小摊吃了碗次坞打面。
直到第二日下午才出城朝北去。
从诸暨到杭州,已不足两百里。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
漫天惨淡,哪有半分霞彩,乌色的云层在天空翻滚,如同一幅没有完成的画卷。
看样子,像是要下雪。
古旧栈道,乱石崩柱。
只听马嘶山涧,青衣少年骑马加速,飞跃一处断桥,踏大道。
“好马!”
虽说不是多宽的间隙,赵荣心情好,自然不会吝啬夸赞之词。
他继续往前,行过一条古商道,旁边有界碑,但字迹模糊,还爬满老藤,枯须狰狞,早已看不清了。
赵荣正准备加快速度,好在天黑前找到投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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