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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天气愈发冷了。
偃师县的小宅院住得显然没有长安的大宅舒服,夜里冷嗖嗖。杜五郎不由庆幸已娶了妻,与薛运娘抱在一起睡才没那么冷,也庆幸她不是娇气的高门千金,没嫌弃这里。
这日鸡鸣声响起时,天还没完全亮,薛运娘感到杜五郎翻了个身,再一看,见他睁大了眼躺在那,不由诧异。
“誊郎,这么早就醒了?
“可清醒了。”杜五郎打了个哈欠,但实在睡不着,道:“唉,我在想王仪的事,韦府尹说的‘协助办案’到底是何意?案子都快完了,人却不放出来……还有,你说这小小的县城怎有这么多事情呢,长安都没这般烦,真合了那句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那是誊郎开始担当政事了。”薛运娘是吃过苦的,反而知道长安的繁华是特例,百姓的负担繁重才是常态。
聊了两句,杜五郎干脆翻身而起。
眼下要做的多,铁石快运来了,郭万金的家财还在查抄,私铸铜币之事还没有头绪,还得考虑如何改善县里的农户与漕工的日子……总之是千头万绪,事务繁杂。
“领着一点薪俸,当幕僚可太累了。
杜五郎念叨着,出了屋到前院,只见薛崭正在井边打水,大冷天里只穿着件单衣,小小年纪却比他要壮实得多。
“姐夫。
“屁股好了吗?你就干这么重的活,放着我来。”杜五郎费了老大的劲才把那一桶水倒进缸里,气都差点没喘上来,感慨道:“地方上磨砺人啊。”
“吕县令派来的仆妇送回去了,要想不被人管着,暂时就得身体力行多做点事。”薛崭得了薛白的教诲,记在心里,一瘸一拐地往大堂走去。
“你点我呢。
两人到了大堂,殷亮、老凉、姜亥等人已经在用早膳了,神态轻松,说说笑笑,恰好评价到县令吕令皓。
老凉舀着碎肉往饼里夹着,一抬头见杜五郎来了,道:“依我看,吕令皓之能,也就与五郎相当。
杜五郎也不知这是夸他还是骂他,吸着鼻子道:“今日这蒸肉鲜。”
“莫小看了吕县令。”殷亮道:“他看似不强势,能服压县中各高门大户,今少了高崇,县署码头运转如常,可见其能耐,你们再看最近的风声。”
“风声怎么了?”
“吕县令希望大事化小,流传的消息则依他所愿,人皆只言郭万金有罪,高崇畏罪潜逃。
杜五郎问道:“那不是因为这样正合了上面人想要的结果吗?”
“能揣测到官长与朝廷的心意,也是本事。水无常形,吕令皓修练得比高崇要深,高崇是激流,他则是溺死人的水潭啊。”
“逆水行舟才是真本事。”杜五郎见得多了,倒也有些豪气,狠狠咬了一口肉饼。
但到了县署,一处理公文,他马上又忧心忡忡。
辰时,薛白依着时辰过来,一副睡得很好的样子。
“你倒是不操心。”杜五郎不由道:“县里的事情千头万绪,一百多个亡命徒带着刀都快到了,你还要去陆浑山庄,要命的事,你还睡得着。”
薛白心里酝酿的生死大事多,面对县中的庶务反而不像杜五郎那么烦恼。
“没事,我是县尉,有朝廷为我撑腰。”
杜五郎道:“怎不见朝廷替王县尉撑腰?王仪的事,你可得上点心。”
“知道,这一两天就办了。”
薛白抿了一口茶汤,心知这地方这么乱,得黑白两道通吃,走路才能稳当……与杜五郎却没甚好说的。
“嗯?这茶不错。
县令送的茶叶。”殷亮道,“他确实懂品茶。”
薛白难得喝的不是加盐的抹茶汤,竟有些不习惯。
待那香气弥漫上来,他虽不懂茶,却还是评价道:“当世没几个人有这般懂茶。”
是日上午,薛白前往陆浑山庄,路上与宋勉谈论起茶叶。
“真正懂茶的,是竟陵郡守李公。”宋勉道:“李公讳齐物,宗室远亲,曾任怀州刺史。因交好左相李公适之,被贬竟陵。他在竟陵识得一年轻人,名唤……陆什么...
宋勉博学强记,但近来为弟弟守灵,操劳过度,睡得不太好,一时竟想不起来。
薛白道:“陆羽”
薛白道:“陆羽?
“对,县尉竟然也知道?”
“偶尔听闻,似乎是听县令提过。”
宋勉见他知晓,也就不多说了,道:“陆羽精通茶道,因此李太守每年的回礼里都会有茶叶。
“怀州刺史?”薛白沉吟片刻,问道:“高崇有位义弟高尚,便是李太守在怀州任上时推荐的吧?
“是。
“高崇当时也是李太守属下。”
宋勉道:“有交情而已,李太守肯定不知高崇与走私之事。”
这肯定是真的,李齐物提携高尚时,高尚都还不认识安禄山。
薛白也明白宋勉的意思。
“就好比,吕县令收了好处,放任高崇,这不代表他就是同谋,也不代表高崇参与了吕县令与豪绅侵占良田一事。再打个比方,高崇与郭万金合伙走私、掠卖良人,而郭万金又与另一人合伙私铸铜币,不代表这人就参与了走私?”
宋勉愣了一下,道:“县尉越来越喜欢说笑了。
薛白道:“或许是越米越真诚了?
路上他们再没有说别的,薛白带的人不多,只有一个老凉。
待到送殡时,听到宋家人哭喊早晚要杀高崇为宋励报仇,老凉低下头,掩盖了眼里的嘲意。
夜里住在陆浑山庄,他是得到过薛白吩咐的,说是若是有美人爬上他的床,大可纳了。
入夜后,宋勉果然安排他们分屋子住。
老凉特意剔了牙,对着铜镜哈了一口气,又擦了身子,结果躺在那大半夜不见有人来,迷迷糊糊正要睡着,终于是听到门响了。
见惯了生死的人,倒没甚好婆婆妈妈的,待有人像滑腻的鱼一般上来,他便摁着一通乱攘。末了,倒不忘惊呼一句。
“坏了,你们莫不是要害我家郎君?”
“县尉请。”
夜里,宋勉亲自提着灯笼,领着薛白走上了山道,登上了山阁的阅岩亭。
薛白是第二次来这里,他初次来是在白天,这次来却身处于黑夜之中。
环顾四望,看不到山川城池,唯有天地开阔,晨星隐隐照着山川的轮廓,耳畔还能听到黄河的波涛。
阁楼内灯火通明,有一老者带着四个中年男子围着火炉而坐,观星、观雪景,五人都是儒雅斯文的样子,一看就是清贵的读书之家。
老者年逾古稀,白发白须,见薛白到了,开口便道:“老朽宋之悌。”
“见过宋公。
宋之悌历任剑南节度使、太原尹,以右羽林卫大将军致仕,相比薛白这小小县尉显然是个大人物。
他牙齿已经掉光了,一笑起来和蔼可亲,道:“老朽一见薛郎便喜欢,像我阿兄年轻时候的风采,天下扬名。”
像的是风采才名,可是宋之问没能成为女皇的入幕之宾,这般说来,其实是不像的。
薛白道:“晚辈万万不敢担此赞誉。”
“听闻,你甫一上任,便查抄了高崇、郭万金之辈走私、掠良一案?”
“此事宋勉先生的功劳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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