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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元二年春。哪怕是春日迟迟到来的北面小城也满是明媚春光,尤其是小镇上的林府,后院种了好大一片雪白的杏花,一旦入了春,总有清淡的香气从墙后氤氲而出,此时此刻,枝稍上是雪似的一片,芳香扑鼻。任谁都经过,都要感叹一句:“好香。”于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就会热络地告诉他们,这是林大儒家的院子,这杏花都是林大儒亲手栽的,林大儒就是种花也能种出最好的花来。

可就是满园暗香涌动,也按压不住人心的不安和焦虑。林缜在主屋外面绕了好几圈,见一个稳婆端着水盆从屋子里走出来,房门开关之际,他什么都瞥不见,便上前拦人:“这个生产还要多少时辰?”他初为人父,虽说还没什么经验,可是他上头好歹还有三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兄长,四舍五入,就等于他的经验已经差不多算是丰富,而在这一日前,他还十分镇定,包括清晨时分夫人开始腹痛,他都镇定让家仆去请稳婆,然后握着夫人的手轻声安抚。当稳婆把他赶出屋子以后,他还把早就取好的整整两页的名字给挑了挑。

可是现在都快要晌午了,为何还没结束?

稳婆笑呵呵道:“林先生别着急,生产就是这样的,得慢慢来,而且夫人身体不错,现在都还十分清醒。”

林缜也顾不得避嫌,直接抓住稳婆的手臂:“现在还清醒,难道不是因为太痛苦了?”

“生产哪还有不痛苦的,唉,林先生,麻烦你让一让,真是的,你一个男人又不懂这事,就待在一边等着就是了!”

林缜:“”他虽然不懂接生,但他可以学的,他什么都一学就会。他心急如焚,在主屋外的回廊里急急地转了一圈,突然听见主屋里传出来几声痛呼,他只惊得脸色煞白,李清凰是多硬气的人,他就从没见她叫痛过,一时间,过去嫂子母亲闲聊的话就突然涌上心头,什么生了三天三夜痛了三天三夜还是一尸两命,什么生产就是一道鬼门关运气好的就熬过来,熬不过来就这样去了,他简直都心胆俱裂。

他用力拍了拍门,其中一个助产婆跑出来拉开一条门缝,一看是林缜,就差当场把脸给拉下来了:“哎呦,林先生,现在已经够忙乱了,你能不能不要穷折腾?”

林缜坚定地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我要陪着夫人。”

助产婆:“”若不是她收了不菲的银子,她都要破口大骂好不好,据说这位林先生饱诗书,镇上有点身份家底的人都称他为林大儒,可是她现在真觉得他脑子其实是有问题吧。

助产婆道:“哎呦,林先生,你真的是不能进去的,里面血腥气重,男人不能进,这是不吉利的。再说,不管是哪个地方,都没这种规矩,男人是不能见这种场面的”

林缜只听到一句“不能见”,就干脆道:“那我把眼睛蒙上,就可以进去了吧?”

他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蒙在眼睛上,认准方向,就要往里间走。助产婆简直被他这种惊世骇俗的行为整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由得他去,还给他指点了方向,由着他慢慢摸到床边,心里却想,这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对小夫妻行事作风都太奇葩,让人叹为观止。

其实他们刚搬到镇上来的时候,大家虽然对于新邻居都十分好奇,但也没太在意。毕竟他们是新来的,还没融入这个地方,大家聊卦拉近关系也不会对着他们说。再加上去年夏天格外闷热,李清凰有孕在身,他们也并不常出门,只在家中休养,林缜的书馆虽然定好地方,但也一直都没开起来。

后来秋末的时候,一队满身杀气身着铁甲的侍卫找到了这里,逢人便打听他们的住址,虽然领头的是个容貌英俊又满脸笑容的青年,可架不住他身上那群黑着脸拿着兵器的侍卫,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镇上的人还以为这对小夫妻是犯了事,生怕自己也跟着沾上麻烦,立刻就把地方给指了出来。

那个领头的青年循着镇上百姓的指点找到了林府,立刻下马,上前拍门:“林丞相,林大人,林大儒,求你开开门”

原本好奇他们到底是犯了什么事的围观百姓差点惊得下巴都掉下来。

什、什么丞相,大人,大儒?!

他们是不是听错了?!

林府内依然静悄悄,无人回应。

那青年苦着脸,说话的语气更加抑扬顿挫,更加哀婉,就差真的当场哭出来:“求求你啦,林兄,慎思兄,你一天不见我,我就回不去长安,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见我一面好不好?我真的很可怜啊,你看我都找你们找了这么久,每次都还被你们半路给甩掉,我、我我容易么我!”

又隔了好一会儿,林缜吱呀一声开了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面无表情道:“好了,裴殊兄,这一面已经见过了,你该回去禀报了。”然后作势又要关门。

“不是,你来真的?真就只让我看这一眼?”裴殊忙用胳膊抵着大门,做出打死都不松手的架势来,“我都还没说话呢!”

“你还要说什么?”李清凰忽然从林缜背后探出头来,她近来已经显怀了,走路时候头重脚轻,还得时不时扶着腰,可是看到裴殊那张苦脸,脸上还是笑眯眯道,“你追了我们一路哦,我已经对你很客气了,你可知道之前使纳连城跟踪我们的时候,我还把他给揍了一顿的。”

裴殊瞟了一眼围在不远处窃窃私语的乡亲们,压低声音道:“是真的有事,殿下让我带话给公主你,能不能放我进去?”

李清凰转了一下眼珠:“不能呢,要么就在这里说,要么就别说了,怎么还想要进门,这有什么话非得要进门才说的?”

裴殊跟她僵持了一会儿,只见她根本就没有让步的打算,只得自己先退让:“在门口说也可以吧。”他转头使了个眼色,站在他身后的侍卫便有两人出列,抬着一把长刀过来,那把长刀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刀鞘是用牛皮硝制的,看上去就不太起眼。但就这样一把刀竟然还要两个侍卫抬着,别人看到这场景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必这刀很沉吧?

只见李清凰伸出手,单手便抓起那把长刀,刷得一声把刀给拔了出来,只见那把刀色泽暗沉,可刀锋上却散发着森森寒气,血槽里还有擦不掉的黑色血迹,一看就是一把杀人如麻的凶刀。

李清凰笑了一声:“好,请帮我转告七殿下,就说多谢了。”

裴殊奇道:“你看到这把刀不高兴?”

这把刀是李清凰从前当将军时用过的佩刀,后来辗转过陶沉机的手,最后又回到李慕手上。李慕当时摸了摸这把刀,笑着说了一句:“宝刀配英雄,这把刀还是物归原主吧。”于是,可怜的裴殊就踏上了寻找公主的不归路,他出发的时候本来就晚了好些日子,再加上他们行走的路线都特别随意,就算他把通关文牒的记录都给查遍了也看不出他们到底是要往哪里走。后来还是他偶尔发现林缜把自己收藏的书籍和书画都托付给了长安一家镖局运送,才大致找到他们定居的地方。

“高兴啊,”李清凰朝他笑了一下,“我不是说谢了吗?”

“不是,你就没什么信想要我带回去的?”裴殊闷闷道,“你就想对殿下说多谢,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呀。”李清凰手腕一转,把手上的那把威风凛凛的长刀挽了个刀花,“我就没想要这刀,现在你千里迢迢送了过来,我心领这份情谊,当然是说多谢,不然你还想要我说什么?哦,殿下他行他那天下大计的时候可没有想过要跟我说什么,难道现在就很想知道我对这把刀有什么看法了吗?”

裴殊从前就觉得女人大多有点不讲道理,比方说他家老祖宗,觉得能吃长得白胖是福气,就可劲儿地想要把他喂成一头猪,根本不顾他的感受,现在殿下还能在日理万机之下让他来送刀,礼轻情意重,怎么就只有一句谢谢?

“这不是他那时候也只是猜测了一下你的身份,根本就不敢确定,再说殿下所图谋的是大事,哪有把大事随便说给人听的?”

李清凰不耐烦道:“行了,我和你家殿下又不是第一日认识,他不确定我是谁,那日还派你来试探我,还让你给裴桓之送信,这信还是用我的笔迹写的?就算那时候不确定,这之后肯定就能确定了。你当我是傻瓜笨蛋吗?就是我没信让你带回去,难道他还会想不到?要是连这也猜不到,岂不是当不得你裴家甘愿破了祖训去辅佐李慕了?”

裴殊知道她拳头厉害,却不想她的嘴巴也不逞多让,只得讨饶:“好好好,你说得对,说什么都是对的。那我微臣就这样回去回禀殿下了?”

“行了,去吧。”李清凰收回了刀,伸手就要关门。

裴殊还是不甘心,又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家信让我带回去?”

回应他的就只有碰到他鼻尖的门板。

裴殊苦着脸,转过身长叹一口气:“行了,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这个时候,长安还处于焦灼之中,并不好在外头久留。

裴殊是走了,可是带给了这个小镇上一阵风似的卦:那位长相很俊秀的青年人曾经是个大官,是个丞相,而林夫人非常可怕,在怀了身孕的时候还敢单手提刀,都说怀了孕不但不能拿利器,就是连剪子之类的利器都要收好,孕期见了利器是不吉利的!

林缜蒙着双眼,小心地摸到了一张圆凳,然后在床头坐了下来。他慢慢地伸出手,循着记忆摸到了她的脸上,她的皮肤湿滑,还有点凉,让他更加焦心,可是不管心里再是焦急,他也不能把这种焦躁给表现出来。他斟字酌句道:“你现在如何?我就在你身边,不要怕,我总是陪着你。”

李清凰本来正饱受阵痛折磨,要不是几个助产婆按着她,她都要忍不住蹦跶起来,忽然听见林缜说话,便分了一丝注意力给他:“你知不知道,你跑进来是不吉利的?”

这种时候,谁还会顾得到什么吉利不吉利?林缜苦笑道:“外面风大,我吹着冷。”

李清凰:“现在天气都回暖了。”

稳婆见他们这干脆就这样聊上天了,李清凰哪还有心思在生孩子上,立刻打断他们:“夫人,林夫人,请你用心一点生孩子好吗?这都快要出来了!”

李清凰还有力气还嘴:“从早上你就是这么说的!”

稳婆差点就想把手上的热水扔到地上,要不是她都已经收了钱了,她都想要甩手不干了,哪家的男主人是在产房里待着的,哪家的媳妇不急着用力还有闲心跟她顶嘴的?今天开眼了!难怪她还听说林夫人在怀有身孕的时候就敢单手提着一把大刀呢!

林缜忙道:“你别分心了,赶紧按照稳婆说得做。”

这一天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偏偏他现在还蒙着眼睛,不能亲眼看看她的样子,只能听着屋子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李清凰的痛哼。他到后来,手心里全都是湿漉漉的冷汗,指甲都嵌进腿上了,这才听见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哎,终于生了生了!”稳婆接过旁人递来的襁褓,将清洗干净的小团子包裹进襁褓中,笑眯眯道,“恭喜林先生,这是个大胖小子!”

林缜摘掉蒙住眼的帕子,第一时间是赶到李清凰的床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满是汗水的脸颊,笑道:“你现在感觉可还好?”这个问题,其实他之前就想问了,但是又不敢问,怕给她带来负担。

李清凰有气无力地在床上挣扎了一下,又躺了回去,怒道:“以后你都别想再逼我养孩子了!”

“好好好,你说不养就不养,一个也够了。”头胎就是儿子,就算是在祖母面前,也完全能说得过去了。再说他从来都不知道生育是这么凶险的事,若是再来一回,他怕自己在她之前就先崩溃了。

稳婆抱着怀里那安静又乖巧的孩子:“你们不来看看孩子吗?”

这都是什么鬼,她在镇上接生了四十年,经手的少说也有一百个,孩子一出生,大家都是紧着孩子的,还是第一回看到为人父母的两位在边上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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