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烟波浩荡。
黄永摊了摊手,很是无辜的说道:“老朽也很想帮忙的,谁想到小友竟然这么能干,轻而易举的就将问题解决了。”
江寿失笑摇头,“既然出力少了,那是不是该拿出些补偿。
“怎么说我也是解决了一桩有可能会危及到整个大江府的灾难,还为大河西道除掉了一位贪寿,你堂堂七字门的总门主,不会这么扣吧?”
黄永缓缓抬起头,一双说不上是清醒还是浑浊的眸子,望着天边一寸寸收敛的乌云,他很是认真的询问道:“它,当真被杀死了?
“小友可以保证亡魂之地短时间内不会再次爆发混乱吗?”
“这我可保证不了。”江寿双手环抱在胸前,“这不是你这位新上任的大河西道都督的职责吗,怎么?还想将所有事都推到我头上?”
黄永先是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恍惚。
不知是想起什么……隔了好一会才悠悠开口道:“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小友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可以直说。”
他的态度比上次见面,放的更低。
似乎也是因为这次近距离、亲眼见到了江寿成功解决掉了一位贪寿,所以知道如果仍旧沿用过去的交流方式,他们之间很难建立稳妥的合作同盟关系。
“确实有几个问题想问。”
而经过这一遭旧江公之灾,江寿也基本可以确定黄永作为盟友还算是可靠的,起码他的神智还算是清醒的。
之前他不愿意和七字门打交道,就是因为他觉得各司的高层都是没脑子的疯子,是一群被原始欲望所支配的怪物。
可现在黄永却能隔空给他帮上忙,证明若是做盟友也还不错。
是個可以考虑的合作目标。
但他心中也无法完全信任对方。
需要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黄永做个“请”的手势:“请讲,如果是老朽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有忙必帮。”
江寿刚要开口:“太阴署……”
黄永瞬间态度一变:“除了这件事,太阴署被各司瓜分之事,已成定局,不是老朽一个七字门总门主就能回天的,如果小友是问这件事情,免谈。”
江寿气道:“老头,你在耍赖,刚刚不是还说有忙必帮的嘛?”
黄永丝毫不以为忤,微笑说道:“所以我现在不是补充一下吗?”
“脸呢?那么大的岁数,脸都不要了?”
“脸能值几个钱。”黄永微笑更浓,“还是换个问题吧。”
“就算帮不了,我可以问一问具体情况吗?”江寿看着黄永。“我一直很好奇,你们这些‘上位者’到底是怎么想的,能不能和我细说一下。
“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想过救下太阴署,我和他们交情不多,还犯不上费那么大的力气去救,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
“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你们执意要走到这一步呢?太阴署一支,是非灭不可吗?”
“非灭不可。”黄永脸上的微笑一点点散去,这张平平无奇的老脸在这一刻看上去格外的凝重,带着点痛惜与沧桑之感。
江寿不语,等待对方给出解释。
黄永幽幽叹息着,“小友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应当也明白,我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头脑已经不清醒了。
“陛下为人越发反复无常,经常在大殿之上行凶杀人,将人砸成一滩烂泥,还会做出一些常人根本难以理解的奇怪姿态,或是如狗爬,或是如蝼蚁扭曲四肢。
“满朝文武凡是有修为傍身的,或多或少都有癫狂半疯之状,而那些文臣,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又怎么可能不受此传染?
“即便不说朝廷各司,就说‘真武堂’这种半草根的江湖势力,也遭受了‘真武奠书’的影响,不断行杀戮无辜之事——!每到夜晚,都会变成一群失去理智的疯子、怪物。
“这样的局面,如何挽回呢?”
江寿听得眉头越发皱起,他原本以为,世道之所以演变成现在这个地步,是因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疯癫痴傻,完全不清楚他们做过的事情。
可没想到,黄永这位七字门总门主,对这些事情,居然一清二楚!
还能如此侃侃而谈的讲述出来。
而且听其话中的意思,不只是他知道,整个朝廷上下全都知道。
却根本没有半点方法来挽回,只能任由事态不断恶化,任由他们继续变得疯狂下去。
情况,居然已经恶化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江寿陷入沉思不语,继续听着。
“现在,各司的领导层,最高的位置都只能由四品、甚至是五品来担任,就是因为那些三品、二品的老怪物们,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一日十二个时辰,也许最多只有一个时辰、甚至只有半个时辰,能保持理智。
“我甚至亲眼看过朝中有专人,一日三餐为他们送些根本难以形容的食物,送到他们的闭关之地,也能看到大量的死尸从修行之地被运出来,死状极其凄惨。
“这样的人,或者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是‘人’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带领各司!
“所有的道路,越往上走,就越是容易发疯,前路就像是被某种力量给挡住了,根本找不到任何的生路——”
他的声音中,透露着一丝绝望的味道。
但看他的态度,似乎还是持积极状态的。
“可,这和你们大肆追杀‘上人’,将‘上人’追杀殆尽,还有这一次试图要将太阴署给完全瓜分,又有什么关系?”江寿越听眉头皱的就越紧。
“情况越是艰难,不越是应该集结所有能够团结的力量,共克时艰吗?”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黄永连连摆手,语速忽然加快了几分,似乎变得有些……“亢奋”,但又像是在压抑着心中的痛苦。
“小友以为现在的情况是什么?
“是那些天真可笑的话本故事,是那些所谓众志成城,只要人道完全团结在一起,就能为人道拼出一条生路的热血救赎故事?”
江寿再次沉默。
黄永今日话语中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让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
只能听着,只能思考。
“不,你错了,现在的情况是,人道没有救赎,能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弱肉强食,为了能够继续保持仅剩不多的清醒,而豁出全部的力量……
“虽然这么说很残酷,虽然这么说,可能不符合你脑袋里朴素的道德观念,但我还是要说,最初决定对‘上人’展开诛杀,并决定彻底由朝廷垄断所有的殊业道路的这个决策的人……
“他的心肠或许非常狠,他的手段或许极为狠辣,但这个决策,是正确的!
“也是当时千百条路都走不通的情况下,唯一能够走通的道路!
“如果不是这样,可能现在整个俗世都已经彻底疯了,半点光明都见不到。”
“你……”江寿张了张嘴。
这让他怎么接受?
这个不可思议的结论,他确实难以接受。
刽子手是好人。
难道受害者才是坏人吗?
不,不对,当前的情况,已经根本无法用简单的好坏善恶来评价了,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拍着胸脯继续坚定的说自己是个好人。
他已经不算是那个经历过现代教育,价值观正确的现代人了。
“也许你不相信,但‘上人’的灭绝,确实给人道续了命。”黄永继续幽幽说道,“这里面的实情是……当‘上人’被追杀以后,许多人的理智确实得到了恢复。”
江寿眼睛微微瞪大,不敢置信的盯着黄永。
似乎在尝试从对方那张老脸里,看穿谎言。
但可惜,他失败了。
黄永的神情看起来极为真诚,“是的,‘上人’越少,人道高层的头脑就越清醒,癫狂发作的迹象就越少。
“似乎彻底斩断‘上人’这条道路,能够让其他各司将‘上人之道’原本的寿命给瓜分掉,然后分到各司的头上,完成续命。
“这让我们明白了一条重要的规则。
“越少的人成为修者,踏上修者这条道路,才能保持住更多的理智,才能继续延续下去。
“我知道这很讽刺,人们需要修为来对抗邪祟,但似乎只有完全舍弃掉修为,才能恢复理智……或许理智和生命本身就不应该共存。
“的确,现在各司头脑都不清醒,大家都快疯了,都想要尽可能的多吃多占,继续尔虞我诈。
“但老朽能以项上人头向小友做担保,最初决定垄断几条殊业道路的人,确实是为了人道能够继续传承下去。”
江寿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思考着黄永所说的内容是否靠得住。
但仔细想想,黄永现在实在求着和他建立同盟关系,没有欺骗他的理由。
而且他细细想来,他当初做出的那个推论,其实也不是那么站得住脚。
他当时认为……
最初各司决定对“上人”斩尽杀绝,是因为各司的领导者都疯了,才会做出这般失了智的决定。
但现在细细想来,对“上人”的追杀是从饕国立国之初就开始的,距今已有二百多年。
各司的高层,若是从饕国立国就已经疯的不成样子了,那么饕国还能一直存在到现在吗?
那么,当时各司首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有极大概率是清醒的。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按黄永所说的这些话,来进行判断,所有的谜团就能得到解释了。
这个看似极为荒诞不经的答案,居然真能解答很多无解的问题。
但如果按照这个道理来讲的话,人道想要续命,就必须要“自断己道”的话,太阴署被瓜分就成了必然了。
因为各司都已经意识到,他们全都疯的不成样子了,就快彻彻底底的失去理智了……
只有瓜分掉太阴署剩余的“寿命”,给其他各司续上命,才能维持下去。
江寿皱起的眉头舒展,然后又皱起,又舒展,重复了很多次,这才犹豫不决的说道:“可要是按照这个‘借命续命’、弱肉强食的道理来论,早晚有一天,所有的殊业道路都会走向灭亡……
“太阴署没了,然后是镇魔司?再然后是五牛观?然后是困龙寺?最后轮到七字门?一个一个轮着被瓜分,然后轮着灭亡。
“这不是活命之路,这是慢性死亡啊。”
黄永的神情越发的平静下来,说出了这一番话,他压抑的心情似乎也得到了许多缓解:“你说得对,其实不只是你我,这世上有许多人都意识到,这么做是杀鸡取卵,是自折臂膀。
“但这不是无路可走了么?
“现在的朝廷高层,所想的其实很简单,他们只能奢望着,当最后各司进行几轮疯狂的瓜分和屠杀之后,最后留下的那个组织,会是这方俗世唯一正确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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