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大海上波浪起伏,晦明交接之际,天地混沌。
青黑色的海水仿佛与青黑色的天空连成了一片,苍穹有种直压下来的压迫感,让人心情,分外沉重。
忽然,挂在船舷边的一个小风车,开始咕噜噜旋转了起来,且越来越快。
临近年底,能有一股东南风,是极为稀罕的事,舰队在海面上飘荡了数日,就是在等这个机会。
潮水也在此时,开始鼓荡了起来,战舰开始前后摇摆,并不由自主的往前晃去。
“起风了,起风了,东南风起!”
“浪来了,浪来了,大潮将至!”
负责观测风与观潮的哨兵大声欢呼了起来,各舰悬挂的铃铛和铜钟,开始猛然敲响。
无数盏煤油灯被连续点燃,海岸突然出现了一座座海市蜃楼般的灯光。
就像是潜伏已久的怪兽,突然睁开了眼睛。
“舰队按秩序依次出发,注意前后距离,飘远了的,就别管了,澄海团留一個步兵连在西贡河入海口守着火堆。”
莫子布的命令刚刚下达,远处西贡河入海口为舰队导引方向的篝火就被陆续点燃。
这是提前上岸的士兵,早就准备好的,只等起了东南风,看见海面舰队的微弱灯火,他们就会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火堆。
至于为什么西贡河入海口,掌握嘉定这种重要城市的航道,没有炮台不说,竟然连一支港口舰队也没有。
很简单,他们置办不起。
因为从古至今,一个完全脱产的士兵,都是非常昂贵的。
以此时南洋的生产力,要供养一个脱产士兵,至少需要两到三户人家。
因为这个士兵并不是住在百姓家里,只给口饭吃就可以的。
而是百姓生产出来的东西,需要先交给官府,然后由官府负责运输到士兵手里,这里面的损耗,可不低。
除了吃食以外,还需要衣服、武器、军饷、赏银以及修建各种防御设施等等。
如果加上上面的镇守、掌军等人的富贵生活要维持,各级官吏要上下其手,征收赋税需要人手。
以及天时好坏导致的灾年等等,维持一个政权并不容易。
所以实际上,如果把上面的所有因素加上,供养一个脱产士兵,需要至少八户以上的人家,承受相当沉重的赋税才行。
而广南国在嘉定附近,仅仅只有六营三镇之地。
包括原占城故地设置的富安、平康、平顺三营。
真腊旧地设置的镇边、藩镇、龙湖三营。
以及陈上川的明香,杨彦迪的清和,莫家的河仙三镇。
在杨彦迪被黄进杀害,继而黄进被阮家平定以后,清和社基本上并入了明香社。
所以,包括莫家在内,广南在嘉定,或者说归仁以南,只有八营之地。
这种营是军事单位的同时,也是行政单位,每营大约有七千到一万户左右。
在剔除莫家和一半他们不能掌握的陈家之后,按每营九千户,每户六人算,六个半营总人口也就是三十五万上下。
这其中每营可以出完全脱产的正兵九百,以及半脱产奇兵九百,合计每营一千八百人,六个半营就是一万一千七百人。
然后各级长官吃点空饷,实际兵力维持在一万人上下。
而这点兵力,要守护归仁以南大约二十二万平方公里,也就是一个湖南省大小的地盘,同时还要防备占城人、真腊人的反抗,保持对柬埔寨的压制。
光是这些任务就很难完成了,你还要他们组建一支水师,在入海口建设要塞,架上大炮,想什么呢?
所以历来嘉定的海防,都是属于放任不管的。
只有等往顺化解送税银、各处上贡的物品被劫后,才会临时组织舰队配合顺化的水师前来剿灭。
如果是华人海盗来袭击,广南舰队打不过的话。
顺化的广南朝廷,就会以剿灭华人大海盗们在广南领土上的巢穴为威胁。
通过会安这个中间渠道,跟海盗们沟通,让华人大海盗出面退还赃物、交替罪羊或者说清理门户。
所以,莫子布的舰队一路畅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广南人放在入海口的几个小小哨所,连狼烟都没来得及点,就被摸上去的义从团陈家兵给杀光了。
西贡河入海口距离嘉定,大约有五十公里左右,舰队乘风鼓帆,借着潮水很快就从入海口涌入。
百吨级的战船在西贡河上跑的飞起,等到达距离嘉定二十公里左右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郑庆带着护卫、仆役,手里抱着儿子,他的妻子有些小脚,正在几个大脚仆妇搀扶下,往嘉定城跑去。
“陈大力不知天时,我家都已心灰意冷,他为何还要死撑着不放?甲申已来百年中,死的人够多了,我们只想活着!”
郑会的弟弟郑端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嘴里不停在埋怨。
“陈上川确是英雄,但比起我祖又算得什么?祖宗流血就够了,难道非得让子孙也跟着殉葬!”
“你小声些!”郑会猛地回过身来,狠狠盯着弟弟,“郑这个姓还不够惹眼吗?
你真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家的来历,到时候被人利用,那才会全家殉葬。”
郑端挨了兄长的骂,心里有些难受,他低下头,扣掉了鞋底的黄泥。
“咱们到这天南荒地就已经够苦的了,好不容易积攒了点家业,能过两天安生日子,现在....。”
郑会心里也有些难受,见西贡河就在不远处,他招呼护卫、仆役和跟着的族人们停下休息一会。
沉默半晌后,郑会向南眺望着远方,他似乎能看到槟知城正在冒出隆隆黑烟,听到那里震天的喊杀声。
“大力兄终于还是走到了这条路上。”郑会拍了拍弟弟郑端的肩膀,“这个世道,就是有人选择生,有人选择死。
陈大力甘死家国,不给人当奴才,其志高洁,不是我们这些苟活者能评价的,家产没了算什么,总还可以挣嘛。”
听到兄长言语中的萧索与向往,郑端也沉默了,随即他怕郑庆冲动,又赶紧劝道:
“阿兄,看开点吧,故国回不来了,咱们还有这么多族人要你照拂呢,安舍也还这么小。”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六岁多,粉妆玉琢的小娃娃举着一块糕饼跑到郑庆面前,奶声奶气的喊道:“阿爸,给你吃。”
郑庆脸上的紧绷的神色融化了下来,他轻轻将地上的儿子抱起,“我的安舍真乖,阿爸不吃,你吃。”
小娃娃听完,这才小心翼翼的大口吃了起来,郑庆把妻子招呼了过来,“安舍六岁了,一直没有大名,今日就给他取一个吧。”
妻子点了点头,郑庆看着远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不智但有志气。
我等不敢效仿,却应知其德而敬畏仰慕,安舍的大名,就取论语中君子怀德,叫郑怀德吧。”
郑庆正是嘉定明香人出身,他的曾祖父郑会在郑克爽降清之前,随杨彦迪的家眷,一同来到了湄公河平原。
到了郑庆父亲这一代,在嘉定东北的边和城开始发达,逐渐成了大豪商。
郑庆从小受到了良好的儒家教育,是边和士林的风云人物。
他还花钱在广南买了个安场该队的从六品官职,主管安场这个小场镇的税收、治安等事情。
不过为了儿子安舍的教育,郑庆这些年逐渐把家族的重心,转移到了嘉定周围。
因为郑庆觉得,只有这样,儿子才能获得最好的,最正宗的明香人教育。
结果,没想到遇上了陈光耀在槟知搞事,他们还以为是陈大力终于不堪忍受压迫决定玉石俱焚,于是赶紧从槟知往北逃。
而郑庆心中,还背负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他门家族自称六世祖圜浦公乃是大明兵部尚书,祖籍福州长乐云云,全部是假的。
其实郑庆的五世祖,乃是延平王国姓成功的第六子郑宽。
九十年前郑克爽降清之前,曾计划到预留的后路柬埔寨安身。
但最后被刘国轩和冯锡范阻止,两人以南奔之后,清军又至和海上风云难测为由,最终使郑克爽决定降清。
而此时,郑庆曾祖已经带着家丁南下给郑克爽打前站了,他们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东宁船队赶到。
等着郑克爽都到北京了,他们才知道,东宁郑家已经降清。
郑庆曾祖急火攻心后一病不起,余众四散,家人遂只能依附于杨彦迪,在这湄公河平原扎下了根。
而他手里这个小娃娃,未来也不简单,乃是越南历史上著名政治家、文学家,阮朝大南实录的编修总裁,阮褔映一统越南的心腹重臣,明香人郑怀德。
面对自己这个国姓爷子孙的身份,郑庆一直极力遮掩。
因为他知道,在这天南,这个身份就是一个招灾的引子,很容易被人拿来当招牌。
是以家族里,除了他和弟弟郑端,连妻儿都不知道祖先是谁。
“走吧,回边和去吧,陈家没了,明香人也就没了主心骨。
阮褔潭、宋褔洽,乃至顺化的朝廷应该可以放心,余者或可以苟活了。”
说罢,郑庆让儿子郑怀德朝南边槟知的方向拜了三拜,小小的郑怀德虽然不懂,但还是乖乖照做。
“陈家没了,不还有鄚家吗?他们应该不会善罢甘休吧?”郑端轻声问道。
郑庆快速摇了摇头,“明香人真要保住,只有陈家能行,因为自古且耕且战,才是王霸立业之道。
鄚家以商贸立国,追逐钱帛之利,四万华民,肯安心种地者不足两成,人心漂浮。
河仙又处四战之地,一旦烽火骤起,便毫无圜转余地。
看似辉煌鼎盛,实则如居蜡楼,只要星星点点的火花,立刻就会有烈火焚身的危险。
最重要的是,鄚士麟公自号高棉王,西面得罪暹罗,东面使顺化朝廷不安,其势力又不足以应对这两方。
如今好在定王年少昏聩,奸臣张秦桧当道,朝廷政斗激烈无法抽出手来。
若得一日,顺化朝廷有人肃清朝政,莫氏的下场,很可能还不如陈家。”
不得不说,这个郑庆还是十分有才的,历史上如果没有西山起义,阮家唯一的漏网之鱼阮褔映要靠河仙莫家支持。
同时莫家又被郑信击破,很难对阮家造成威胁的话,下场确实可能比嘉定陈家还要惨得多。
“听说莫家阿五,就是那个忠义驸马很有能力,未来他或许能扛起这个大旗吧?”
郑端想到了一个人,这位莫五公子的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让他觉得此人或许是个厉害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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