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讲,制造连环爆炸案的森谷也好,背叛组织寻求庇护的灰原也好,被同僚孤立的菅野也好,都是同一类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他们都是“离群者”,由于各种原因脱离原来的族群,孤独地游弋在无边的大海之中。
没错,就像鲨鱼一样。
这种相似的孤独感可以让他们产生某种程度上的共鸣,只要接近到一定的距离,就会立刻领悟到——哦,这人跟我好像差不了太多。
灰原和菅野之间,大概也有这种无声的默契,这会在他们之间产生某种极为特别的连接。
而这种特别的连接,一般都是从对对方感到好奇,想要了解对方开始建立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身为警察,会被同僚排挤到这种地步?”灰原一边远眺大海,一边对菅野抛出疑问。
“难得你会问我这种私人问题。”
“只是有些好奇,虽然你的性格实在有够差劲,但是,光是性格差劲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吧?你好歹是职业组的警察,未来可是位高权重的警察官僚,正常来说,就算性格差劲一点儿,想要巴结你的警察恐怕也不在少数吧?”
显然,这些问题都是由今天菅野推辞庆功宴延伸而来。
灰原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希望能够通过这个问题加深对同居人菅野的了解。
“你说得对,按理来说是这样。”
“那为什么,你的同僚会这么排挤你,甚至不顾你职业组的身份?他们就不怕你以后升官儿了,给他们穿小鞋?”
“答案很简单啊,因为我对付过‘自己人’。”
菅野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应该知道无论是警察,还是检察官,大家都在体制内活动,说白了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在涉及警察官犯罪的时候,美其名曰是为了避免给警队抹黑,大部分警察的想法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不送检就不送检,只要不牵扯红线,顶多也就是内部处罚,惩戒解职就能了事。可是我......”菅野似乎有些懊悔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我把自己人捅出去了。”
“三年前,我还在搜一工作的时候,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一个给暴力团跑腿的姓太田的小混混在家里被人活活打死,被这么粗的铁棍砸烂了头,头盖骨都凹陷下去了,就像夏天的烂西瓜一样,胳膊被打折,腿也被打断,一看就知道不只是一个人干的,恐怕是被好几个人围殴了。
不过凶手很快就自首了,还是个高中学生呢!虽然是个远近闻名的不良,但只是一个学生而已。他跟我们说这一切都是他干的,没人指使,没人帮助,杀掉他的原因单纯是因为和他发生了口角,死者曾对他出言不逊,所以动了‘教训他’的心思,于是就开始跟踪他,摸清了他家的住址,某一天带着钢棍去他家拜访。”
菅野停止叙述,一边嘟囔着“最后一根”一边从口袋里取出香烟衔在嘴里,用银色的打火机点燃香烟后,他长吁了一口气,像是把压在肩头上的压力一口气吹走了似的。
可灰原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继续听了:“——然后呢?”
“‘本来只是想教训一下他的,可他想要反抗,结果就一不小心把他给打死了。’
那个高中学生是这么说的,哼,事先编纂过的谎言,一听就能听出来啊,这小子在说谎,他根本就不是凶手,他就是被推出来顶罪的,被真正的凶手,也就是暴力团的家伙们推出来的。”
灰原听完,倒吸了一口凉气:“也就是说,有暴力团的人,逼着这个学生替他们顶罪?”
“不是逼的。”菅野摇摇头,“这个笨蛋是自愿为之的。
——‘你还只是一个未成年学生,还是初犯,所以不会被判太长时间的。只要你肯帮我们顶罪,你以后就是我们大家族的一员了,我们都会把你当做兄弟,绝对不会亏待你’。像这种不良,最缺的就是大佬的认可,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坠入地狱,然后再许以重利,原本就被说迷糊的他连推的能力都没有,所以就这么出现在了警察面前,稀里糊涂地承认自己犯了罪。”
灰原觉得荒谬:“那,警察就不会审问他吗?”
“当然会了!毕竟要做好笔录才能送检,但问题是,在做笔录之前,所有人就已经把他认定为杀人事件的唯一犯人了。
他没有不在场证明,凶器又上有他的指纹,再加上他的口供,动机也成立,整个证据链简直不能再完美了——换句话说,这孩子死定了,百分之百会被定罪。”说完,菅野向着夜空吐出一口烟雾。
“太荒谬了。”
“更荒谬的是审讯的时候......这都是我听那孩子说出口的。当负责审讯他的警察问他为什么杀人的时候,他那时候有些紧张,随口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你猜那个给他做笔录的警察说了什么?”
灰原摇摇头。
“——‘你不能说你不知道,你要说,我一开始没打算杀他的,是因为他反抗,所以才打死了他。’”说完,菅野笑了,灰原看得出来,那是苦笑。
“警察怎么能这样?”
“正因为是警察所以才能这样。警察和暴力团是不分家的,灰原,这两者会永远存在,也会永远对抗下去。因为彼此都知道不可能毁掉对方,所以才会互相卖面子。
——‘你看,警察先生,我们虽然杀了人,但是也给你们推出来了罪魁祸首,就不要找我们麻烦了,当我们欠你们一次’。
这就是人情债,灰原。早晚有一天,警察也会向暴力团讨回这笔债。
——‘上面下了指令,要我们抓几个人归案,你们看着办吧!’
然后暴力团就会乖乖地推出几个惯犯交给警察交差。这就是我们的世界,灰原,用无数人情债构建出来的虚假和平。”
灰原拉开拉环,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
“都凉了吧?要不再给你买一罐?”
“没必要。”灰原微微一笑,摇摇头,“之后呢,你是怎么做的?”
“我一直不相信这个孩子是凶手,所以就私自调查了,我走访了这孩子的同学,就是和他混在一起的那帮不良,发现这孩子案发时压根就不在现场,而是和他们在池袋附近鬼混——我很幸运,一上来就调查出了他的不在场证明。”
“既然有了不在场证明,那这孩子不就不可能是犯人了?”
菅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没这么简单的,灰原。等我带着人证回警视厅,这桩案子已经结了。人已经被送检,检察官手里有指向他是凶手的所有铁证,包括他自己的口供,所以,只需要象征性地问他几个问题,做个报告,就可以交给公判部提起诉讼了。因为是‘少年犯’,所以会有专门的封闭性流程。
这种情况下,警视厅很难再把人追回来......
不是很难,而是他们不想。你能明白吗?这就相当于是在拿自己的拖鞋扇自己脸。”
“——可这涉及到一个未成年人的未来啊!哪儿有这么办事儿的!”
“哈,谁说不是呢。”菅野心情复杂地吐出一口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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