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点着油灯,光线很暗,拉门刚被推开,一股浓重的药味就传了过来。
龙定被呛得接连咳了好几下,慌忙用手捂住嘴巴。
“是龙重和龙定吗?”义龙气若浮丝的声音,徐徐在两个弟弟耳畔萦绕,“你们总算来了。”
他在昏暗的光线里,颤抖着抬起右手,向直立在门前的龙重和龙定招了招手。
“到这边来,让哥哥看看你们。”他声音抖得厉害,听起来确实已是命不久矣。
龙重与龙定相互对视了一眼。
年长的龙重朝着弟弟龙定点了点头,作为可以进入房间的示意,并率先迈步跨了进去。
龙定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跟在龙重身后走入房内,两人依序在义龙病榻前逐一跪坐下来。
“我好想你们啊。”义龙的手剧烈抖动着,但依然深情地抚上了龙重的脸,“龙重,你长得越发帅气了。”
“哥哥,你不会有事的。”龙重柔声道,“只要好生休养,你一定会……”
他的话才刚说到一半,义龙轻抚他脸庞的手就突然向上探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
龙重整个人都被揪得失去重心,径直倒向病榻上的义龙。
而方才还气息奄奄的义龙,此刻却生龙活虎地腾身而起。
“二哥小心!”看到义龙手中短刃的龙定惊呼。
可这声提醒还是来得太迟。
压抑多年的情绪如火山般爆发,义龙义无反顾地倾力一刺,立时就贯穿了龙重的心脏。
少年喷涌而出的鲜血,飞溅了义龙一身。
龙定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直起身体转身就往房外奔逃,但守在门口的岩村又怎会放他离开?
在逃生本能的驱动下,龙定的所有潜力都被彻底激发,如同一头黑熊般朝着岩村用力撞去。
他打算用身体的直接硬撼撞倒岩村,然后再夺路而逃。
可惜的是当他气势如虹地即将冲到岩村面前时,对方猛然抽出腰畔的打刀,刷地一声还未落定,剑尖已及龙定其喉。
这名英勇少年甚至都没机会撞上岩村的身体,顷刻间就被一剑毙命。
他才刚倒下去,鲜血就浸染了周围的榻榻米地板。
“龙重,我的好弟弟。”义龙在满床鲜血里起身,搂着死去的龙重狂笑不止,“那只蝮蛇最疼爱你了,浓姬未出嫁前,也和你最为亲近。”
他搂着龙重,一步步朝着倒在血泊中的龙定走去,直到脚心沾到龙定的鲜血,方才止步。
然后义龙将怀中的龙重往地上一甩,龙重就重重跌到了龙定身旁,两名少年脸上都留存着惊惧的神情。
“你们看上去睡得很香甜嘛。”义龙的狂笑声越来越轻,脸上忽地泛起痛苦之色,“岩村。”
“在。”
“割下他们的首级,作为礼物送到山下的蝮蛇那里去,他收到这份大礼后想必会欣喜若狂。”
“在下明白,主公请不必担心,我会安排好这件事。”
“好。很好。非常好。”义龙拍了拍岩村肩膀,跌跌撞撞地走出寝殿,“不晓得父亲……不,那只蝮蛇能否体验到和我一样的痛苦呢?”
走廊外是漫天繁星,凉爽的山风拂面而来,义龙披落而下的发丝便随风狂舞。
神情癫狂的他,浑身焕发着一股疯批帅哥的魅惑。
两个时辰后,道三在山下私宅的大厅里收到了这份急礼。
“这是什么礼物?”他疑虑重重地从使者手中接过沉甸甸的木匣,“命在旦夕的义龙,居然命你紧急将它送来给我?”
“在下委实不知。”使者虽是这么说,身体却因紧张而抖动得厉害,“老主公拆开便会明白。”
“……”听了使者的回答,道三越发忧心忡忡,他的心也因此跳得更加厉害。
在剧烈的心跳下,道三毅然打开了木匣。
龙重与龙定的首级赫然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以狡滑及无情著称的道三也不禁肝肠寸断。
“这是……?”他颤声道,“这便是义龙……不,那个六尺五寸送给我的大礼么?”
使者哪敢作答,瑟缩着试图躲到一旁,但受到重大打击的道三,立马把他当成渲泄的对象。
道三颤抖着俯身放下木匣,愤然一把扯过放置在剑架上的打刀,如骤风般朝着使者冲了过去。
“老主公……”
使者原本想乞求“老主公饶命”,但他根本就没机会说出最后这个词,道三手中的刀已如同暴风雨般刺入他的身体。
一下,两下,五下,十下……
悲痛的道三失控地不断挥刀砍向使者,哪怕对方早已血肉模糊,他也无法平息心头的怒气。
“老主公!”
闻讯赶来的家老崛田与武将猪子,此时均已热泪盈眶地跪在地上。
“看来那个混帐是铁下心要对付您了,末将愿以此命与那忘恩负义的混帐拼了!”
部下忠心耿耿的剖白,反倒让因悲痛而失去理智的道三,在刹那间恢复了蝮蛇的阴毒本性。
“不,现在还不是和那逆子舍命相搏的时候。”他喃喃地说,“我们这次是为探病而来,手中兵力实在有限,与他兵刃相见就等于白白送死。”
即使经受万箭穿心般的悲痛,道三仍然没被情绪冲昏头脑,还能保有着枭雄必备的审时度势。
他直勾勾地望向眼前两名部下,一字字地沙哑道:
“我们烧了这片城下町后,就立刻退回鹫山城,待筹备好后再发兵讨伐这个逆子!”
尾张国·清洲城·城主府邸·信长居所·大厅
信长捧着从美浓国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摊开的竖纸上俱是道三亲笔写下的字句。
他每读完一行,脸色便越发凝重。
读完整封信后,信长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冷霜,眉头亦紧紧戚在一起。
“阿浓……”他以轻到连一旁的小侍从都听不到的声音,悄悄自语了一句。
迅即收好密信后,信长直起身体,朝着廊道大步流星走去。
“不必跟过来了。”他冲同时站起来的小侍从们抛下这句话,就疾步迈向浓姬居所的方向。
信长赶到浓姬居所时,她已摒退了所有侍女,连往常寸步不离的寄天晴也被吩咐退下。
他看到她时,她正失神地跪坐在廊道,怔怔地望着庭院的樱树发呆。
风吹乱了浓姬的一头青丝,她的心显然如同眼神一样凌乱不堪。
向来灵敏的她,居然连他的出现也没察觉。
信长脚步不自觉便放得轻缓,徐徐朝她走去,然后在她身旁盘腿而坐,轻唤了声:“阿浓。”
她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仍沉溺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中,于是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将她柔嫩的手攥在掌心后,他才发觉此刻她的手竟然如此冰凉。
直到此时,她方才猛然回过神来,不过低声应了句“大人”,便陷入哽咽之中。
现在映入信长眼帘的浓姬,眼眶泛红且神情不断浮荡,和过往的坚强从容风范截然不同。
“义龙那个逆贼,杀了我的两个弟弟,如今家父准备发兵与那逆贼决一死战了。”
“我知道。”信长柔声说,同时握紧了她的手,“我刚读完岳父从鹫山城紧急送来的密信。”
“家父对那逆贼确实非常严厉,但心里其实是相当重视他的。”浓姬恨声说,“否则也不会将领主之位传给他,但那逆贼如今却自称是土歧赖艺之子。”
“我记得龙重是个很有抱负的孩子。他时常对我说,长大后会好好辅佐大哥、将美浓建设成更美好的国家。”
“无论如何,那么纯真且志向高远的孩子,都不该落得这般惨死的下场。”
一滴晶莹泪珠,从浓姬眼眶涌出后,便沿着她的脸颊徐徐滑落。
她也没伸手擦拭,索性放任这滴泪珠在脸上自然风干。
这是信长第一次看到她落泪的模样,凄然、哀伤、孤寂,也是信长第一次触碰到她的脆弱。
他忽然觉得现在的她,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虽然美丽,却很容易破碎。
信长下意识地就变得温柔起来。
他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她的手背,继而又敞臂把她揽了过来,轻轻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