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连续告捷让信长心情大好,安食之战后不久,他随即作出到城下町散心的决定。
在政秀以剖腹自尽提出谏言后,信长很久都没再逛过城下町、也没再到田野或河边撒欢过了。
此次再度重访城下町,对他来说具有着在这个阶段掀开全新篇章的意义。
所谓城下町,指的是日本中世时代之后,在领主居所周边所成立的聚落和市集,商工业者纷纷在此聚集,逐渐发展成一城经济的中心。
信长大胆启用居守屋后,禀着“用人不疑”原则,将那古野城的经济振兴大权完全托付给他。
在居守屋的悉心规划下,这座城市的城下町规模不断扩大,各色商店已经超过三十家,而自由摆摊的小贩更是随处可见。
信长重视经济、破格录用人才的政策,正在这处城下町的繁荣中开花结果,并给城民们带来更缤纷多彩的生活品质。
这次信长轻装出行,只带了两名小侍从在旁护卫。
他一路悠闲地在街道上随兴漫步,视线不时好奇地在各类自由摆设的小摊上逡巡。
经过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小摊,信长目光最后落在了一名贩卖京都商品的小贩身上。
那是一名身材矮小、微胖、外貌平平无奇的青年男子,乍一看到他的五官,就让信长顷刻间联想到山野里的猴子。
这名长相甚似猴子的青年商贩,正热情四溢地吆喝着:“各位客官快来看哟!这里有京都各种最流行的商品,从针线、折扇到文具都一应俱全!”
“只要拥有本摊的任何一件商品,您即使不出尾张,也能第一时间感受京都的风尚!”
他拿起摊上的一把折扇,大姆指向上一划,折扇便悠然打开。
青年商贩就这样执着折扇惬意地扇着风,安逸地继续对着路人吆喝了下去。
“看看这京都匠师的制工,方寸之间依稀都闻得到优雅的味道。啊!连这风也变得清甜不少!”
这貌不惊人的青年商贩,却有着操纵语言艺术的天赋。
他的话语极富感染力及煽动性,配合那仿若正置身京都的生动表情,竟吸引了不少民众驻足,继而在摊位上挑选起商品来。
“这位小姐,想必是出自大户人家的闺秀吧!”
青年商贩正对一名姑娘推荐着商品。
他态度亲切却又不过于亲昵,将人与人间的相处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您看中的这份胭脂,恰恰就是京都近期在各家公卿小姐间流行的热品,化妆后呈现的曼妙风采,可是与其它尾张姑娘完全不同!”
信长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姑娘如何被青年商贩说动,在历经数度犹豫后,还是掏钱买了胭脂。
被那名青年商贩在工作中焕发出来的自信和热情所感染的信长,竟为此松了口气,就像是自己成功地推销出了商品一般。
在又卖出一份针线盒之后,青年商贩留意到一直站在不远处观望的信长,竟向他绽放出犹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喂,那边的小哥!”青年商贩眯着眼睛甜甜地招呼着,“既然在旁边站了那么久,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完全没料到对方居然主动向自己发出邀请,向来干脆果断的信长也禁不住稍微犹豫了一下。
察觉到信长还处在考虑中,青年商贩非但没有就此却步,反倒更加随和热情地鼓动了起来。
“就算过来看,也不一定要买喔!”
“小哥既然在那边望了这么久,为何不到摊子前亲手摸摸、瞧瞧这些商品呢?”
青年商贩使用的完全是一种交朋友式的语气。
尽管彼此才是第一次见面,可他向信长展露出的熟络劲儿,却仿佛两人早就认识了很久一样。
信长终于领着两名小侍从走了过去。
“你很会做生意嘛。”信长称赞道,“我才看了没多久,你就卖出不少东西了。”
“嗨,这都要感谢我们的主公。”青年商贩笑嘻嘻地回应,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继位后一门心思狠抓经济,还废除了关卡的通行税,让人群都流到这里来了。”
“呃,这么说你很喜欢他了?”提到青年商贩提到自己,信长按捺不住好奇地发出询问。
“嗯,喜欢啊!”青年商贩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你看!放眼东海道其它十四国,哪个国家没有设立出入关卡?”
他瞳孔里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崇拜和景仰之色:“也就我们主公,敢为天下先地废止了所有关卡的通行税,这种胆魄可不是随便哪位领主都能具备的。”
“怎么?废除关卡的通行税,真能对经济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吗?”信长明知故问道。
“当然!这让各国商人都能自由进出那古野城的城下町啊!因为这里总能买到想要的东西,周边其它城池的民众有时也会特地赶过来呢!”
虽然只是个摆摊的商贩,但对方谈及经济形势头头是道的口才,还是给信长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津津有味地聆听着青年商贩煞有介事的分析,觉得对方谈到自己时的眉飞色舞实在有趣,忍不住“扑哧”地笑出声来。
“哈哈,小哥,怎么我说的话有这么好笑吗?”
青年商贩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跟着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还很憨直地问了这么一句。
“没有,只是被你口才给惊到了。”信长笑着摇了摇头,“原本以为你只是一个小商贩,没想到还蛮有见识的嘛。”
“过世的家父可是曾经当过织田家的步兵呢!”青年商贩竖起眼睛,骄傲地挺起胸膛道。
可说着说着,他明亮的眸子忽地黯淡了不少:“可惜家父走的早,母亲起早摸黑养大我们几个孩子不容易,我从小就不得不捉摸着该怎么赚钱养家。”
“如果家父还在,说不准我现在也是个武士,也能跟在主公身后打仗、为他效力也不一定。”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摸了摸后脑勺,随后又乐得下嘴唇往上嘴唇包地笑了。
男人只有谈到梦想,才会流露出这样矛盾又憨直的表情。
青年商贩谈论信长时所流露的神色、还有所使用的语气,一下子就触动了信长的心。
“听你说话的语气,好像很想要跟随主公似的?”信长半是玩笑、半是欣赏地试探。
“想啊!那么独特又强悍的主公,谁会不想跟随啊?”
青年商贩拍了拍自己脸颊,似乎感受到现实与梦想的差距,他又自嘲地晃了晃脑袋。
“可对如今的我来说,这大概只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的白日梦而已。”
青年商贩竭力想掩饰内心泛起的失落之情,却仍禁不住流露出淡淡惆怅。
但他眼神里的那股想与命运抗争、摆脱这平凡生活的倔强和野望,却在这一瞬间清晰地传递给了信长。
这是个特别的人,他的命运绝不应该只局限于当个小贩。
——信长很明确地作出判断。
接着信长又很好奇地在心里思忖着:不晓得把这个青年商贩放到不同的舞台,他又会呈现出什么样的一种风貌呢?
经过这么一揣度,信长已然足够确定自己对这名青年商贩很感兴趣了。
于是他顺势发问:“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介意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藤吉郎。”青年商贩大方豪爽地答道,“我叫木下藤吉郎。”
两人相遇的这一年,信长二十一岁,藤吉郎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
这时候的两人谁都未曾料想到,彼此都会陆续成为战国时代里最璀璨耀眼的两颗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