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棘手的邀请,还能将之转化为对年轻家臣们的培训课,在东海道十五国里,恐怕也只有信长才会这么做了。
“我……”利家正准备发表自己的看法。
随着一阵轻盈脚步声从走廊外传来,一个如出谷黄莺般清脆动听的声音,忽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认为这份邀请非常危险,主公万万不能贸然赴约。”
随着拉门被霍然推开,浓姬优雅地走了进来,拉门随即又被她带来的两名侍女从外面关上。
“阿浓?”
信长将右腿伸直,双手支着榻榻米地板,一脸兴味盎然地抬头望向她。
“怎么你对政事的兴趣,已经浓厚到要直接介入我和家臣们商议政事的场所了么?”
浓姬显然没有闲情理会他这番打趣。
她穿过四名年轻家臣,径自走到信长跟前,再掖起华美的打卦外衣,在他面前跪坐了下来。
“虽说女子不适宜在主公议政时直接介入,但此事非比寻常,所以阿浓我还是决定要参与。”
“怎么?看你这一脸认真严肃的样子,好像是要反对我和岳父见面啊。”
“主公,这可不是在开玩笑!”浓姬正色道,“我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自己那位蝮蛇父亲,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祸心来邀请你见面的。”
“蝮蛇父亲?你们父女间的感情还真是有趣呀。”
信长似乎弄错了话题重心,将焦点放在浓姬对道三的称谓上,还倍觉有趣地将右手食指放到鼻唇沟之间,呵呵地笑出声来。
“还不明白吗?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浓姬直视着信长双眸,加重了语气。
“阿浓是担心岳父以见面为名,将我诱杀吧?”
信长脸上仍漾着笑容,若无其事地迎上浓姬的视线。
“这样他便可以顺势出兵将尾张收入囊中了。”
“……”浓姬没料到他居然如此直接地戳破她心底的顾虑,她一时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刚刚恒兴和丹羽担心的,也是这个对吗?”信长摸了摸后脑勺,“真伤脑筋啊,大家都这么担心岳父会诱杀我呀。”
在整间书房陷入短暂的沉默不久,浓姬开口再度提出了要求。
“既然知道大家担心,主公就直接拒绝吧!以‘忙碌于国事无暇见面’为理由拒绝就好。”
“这样不妥,阿浓。”
“不妥?”
“是哈,如果岳父有那个企图,那我就这么为了安全避不见面,就未免太过于顾虑了。”
“主公,你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们来赌一赌吧,阿浓!”信长顽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赌这趟在正德寺见面后,我能否活着平安回到这里。”
“主公!”恒兴牵挂地轻嚷了出来,“您是尾张一国之主,怎么能够拿性命来开玩笑呢?!”
“我可没这个闲情拿自己宝贵的性命来开玩笑。”信长猛地站了起来,“岳父会不会杀我,那也要视之见面以后的判断来决定。”
“在如今内外受敌的形势下,骏河国的今川义元已经在对我们摩拳擦掌,若再多了岳父这个威胁,那该怎么应付才好?”
“所以我不但要去正德寺和他会面,而且还要潇洒平安地回到这座那古野城!”
“可是……”恒兴不放心地试图再次阻拦。
“没有什么‘可是’!”然而信长目光坚定地对着他移过视线,同时加强了语气:“这是我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要再劝阻了!”
“如果我连这个关卡都迈不过,那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坐在尾张国领主这个位置上?”
“至于到底该怎么去见岳父这条美浓蝮蛇,我心里已经有主意了,你们大家只管相信我就是。”
话音未落,信长便转身健步如飞地向走廊走了过去,他清澈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利家、恒兴,跟我去趟平手府!有一件搁置了的事,我要在和岳父见面时将它处理干净!”
丢下这句话后,正当利家与恒兴匆促地直起身体时,信长已经阔步走出了书房。
浓姬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很快便反应过来——
他这是要为政秀剖腹自尽一事,亲身前往平手府去和雄辅作个了结。
在信长心里,政秀就如同另一个父亲般重要,陪伴他一路走来,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而今政秀由于嫡长子雄辅投向信行阵营而引绺自尽,以信长的个性,他断然不会就此忽略掉这件事。
于是在处理完政秀后事不久,信长便率着恒兴与利家驱马前往平手府登门造访了。
早就接到信长使者旨意的政秀三个儿子,长子雄辅、次子桂秀、三子泛秀早就跪坐在客厅等候他的到来。
三人在等候过程中,皆是一脸肃色地安静无言。
信长沉实有力的脚步声刚从走廊传入客厅没多久,他便举步生风地率着恒兴与利家走入平手府客厅。
进入客厅之后,信长目光快速在伏地拜倒的平手家三子身上逡巡了一遍。
“今天要你们三位在自家客厅等我,不为他事,我这趟就是专程为爷爷剖腹自尽一事而来。”
信长干脆利落地直奔主题。
他阔步朝领着两个弟弟行伏地礼的雄辅走了过去,在离他仅一、两个步伐的距离前停下脚步。
信长离雄辅非常接近,以至于他赤脚的脚趾都快要挨到雄辅的额头了。
“雄辅。”
“在。”
“你是爷爷的长子、也是平手家的嫡子。照理说爷爷去世后,我应当给你更多关照,扶持你打理好平手家才是。”
“……”雄辅不敢答话,他确实不晓得该如何作出回应。
“可恰恰是你对我的背叛,逼死了爷爷。”
信长低头,瞪着额头都抵到榻榻米地板的雄辅。
“爷爷那么忠义的一个人,却自觉一生英名被你蒙上了污点。”
“这段时间,关于如何处置你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在犹豫不决。”
“但今天,是时候作出决断了。”
雄辅大气不敢出地继续跪伏在地。
比起身后两个弟弟,他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无比。
“雄辅,如果你只是背叛了我,那看在爷爷份上,我会不计前嫌地原谅你,继续确保你作为嫡长子继承平手家的地位。”
“但你的不忠不义连累到了爷爷,导致他剖腹自尽,关于这一点,我怎样也无法原谅。”
“所以今天我特地来到这里宣布:”
“平手家的家督一位由次男桂秀继承!长男雄辅扰乱国内安定、对主君犯下大不敬之罪!”
“但念在身为政秀公长子的份上,特赐今日在府内切腹谢罪,由恒兴与利家监视下执行!”
这对平手家三子来说,均不吝是头顶响起的一声惊雷。
雄辅身体剧烈一震,更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
恒兴与利家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听到这里,两人总算明白信长为什么会下令他们一起跟着前往平手府了。
被信长赐予家督之位的桂秀嘴唇哆嗦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桂秀和弟弟泛秀都预感到信长此次登门必会向长兄雄辅问罪,却未曾想到长兄会被处以切腹谢罪这样的重责。
“听明白了么?雄辅。”信长以不带任何情感的语调问,忽地蓦然一喝,“回答我!”
“是、是……明白了,在下领罪。”
雄辅身体失控地持续抖动,他突然抬头目光虚空地望向信长。
“然而家父之死,就真的仅仅是出于我的原因么?”
“你想说什么?”信长沉声问。
“家父会剖腹自尽,固然有我背叛主公的缘故。但一直心系主公的家父,难道不正是痛心于您的任性妄为,才会选择以死劝谏么?”
信长神色未变。
他目光却顷刻锋锐如刀地牢牢盯在雄辅脸上,过了好一会才开口作出回应。
“你说得没错,爷爷会剖腹自尽,也有很大原因是要向我以死谏言。”
“我欠爷爷的,自然会以将尾张建设成一个更加富饶强大的国家来偿还,但这并不代表我会轻饶你。”
“雄辅,你毕竟是平手家长子,既然处罚无可避免,就体面且有尊严地死去吧!”
信长顿了一下,徐徐蹲了下来,用右手大姆指与食指捏住雄辅下颔,并将他的下颔抬了起来。
这样一来,纵然雄辅再怎样不情愿,也只能讪讪地迎向信长的视线了。
“至于我会如何向爷爷谢罪、还有尾张会在我手上成为怎样的一个国家,可惜雄辅你再也看不到了。”
他戏谑地拍了拍雄辅的脸后,重新站了起来,果断地迈开脚步就径直踏向走廊。
“恒兴、利家,别留给他太多时间,处理完这件事后就到府里向我复命吧!”
“是!”恒兴与利家齐声回应,俯身恭送信长离开。
作出与道三会面的决定后,一直念及政秀情面从而迟迟难以对雄辅作出惩罚的信长,终于快刀斩乱麻地进行了裁断。
这次,他依然保留了自己对敌人从不心慈手软的风格,没再给雄辅留下第二次背叛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