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话︱猛虎又何须畏惧群狼?
提出聘用居守屋当奉行后,信长并不急于催促他回答,只是一脸痞味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
站立一旁的林秀贞却急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少主,你可千万不能乱了武士和工商农士的界限啊!”
随着林秀贞的公开反对,林通具、权六和其它家臣都涌了上来,一并围住信长恳求:
“少主,自古以来武士和工商农士素来界限森严,乱任用商人为官会乱了世道的章法啊!”
他们与其说是恳求,实际上更等同于聚集力量向信长施加压力。
林秀贞就位于这群重臣中间,表情阴郁地观望着信长的反应。
他本是信秀为信长配置的四大辅佐重臣之首,但心却处于拥护信长之弟信行的阵营,反而时常在暗中给信长使绊。
可惜的是信长似乎一点压力也没有感受到,还把他们的反对全当成了耳边风。
他毫不在乎地转身直面着重臣们:
“我用的是人才,这和他是不是商人有什么关系?至于什么出身、血统,这些对我来说统统不重要!”
这些话等于“啪啪”掴了这群职位世袭的重臣们脸颊,他们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信长,你狂妄到连家臣们的劝谏也不听了吗?”坐在廊道的土田夫人火怒斥道,“这种做法岂止是任性,简直是在破坏武家社会的根基!”
“任性?”
信长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她一眼。
“那古野城的城主是我!决定任用谁该由我来决定!母亲干涉我的决定,难道就不任性吗?”
“你……!!!”土田夫人一时气结,瞪大眼睛却又想不到反驳的话语。
看着信长顶住所有压力,也没改变要聘用自己的主张,单膝跪地的居守屋心里不禁有些感动。
“你到末森城来推销火枪,可见是个很有胆识的人,再加上又有经商的经历,我可以放心将那古野城的经济交给你来打理。”
信长仿佛完全无视了目光全聚集到他身上的重臣们,径自向居守屋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拍了拍他的臂膀。
“你从今天开始把用火枪的技术和步骤教给我的士兵们,算是同时兼任火枪的培训老师。”
“就算不是武家出身,在我这里也能成为官员、领取俸禄,这可是你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对居守屋说的话又直白又诚恳。
对听惯了武士耍官腔的居守屋来说,信长的每个字就这样悄然地在他的心扉扎了根。
居守屋想要追随这样的少主,他想跟随在信长身边试试。
“怎么样?居守屋,你要抓住这个机会吗?”
“是!这是小人的荣幸,还请少主多多指教!”
居守屋露出真挚的笑容,连连对着信长俯身行礼。
在信长直起身体时,权六忿然追了上来,仍不死心地试图阻止信长:
“少主,每个家臣都在反对你的任命,你不应该如此一意孤行!”
在权六再度亮明态度后,林秀贞趁势对信长步步紧逼:
“没错!商人不能出仕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我们若坏了规则,只会成为东海道的笑柄!”
信长像是完全没听到他们的反对,从箱子里信手拿起一把火枪,对准稻草人扣动扳机。
只听“嘭”地一声轰然大响,震得重臣们的耳膜“嗡嗡”作响,而居守屋脸上露出了惊诧和难以想象的表情。
他才刚刚教了一下信长,此刻信长居然就已经对用枪上了手,只一枪就击穿了稻草人的胸甲!
“只有防御和进攻能力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至于无聊的陈规陋习,谁会在乎东海道其它国家怎么想?”
他歪着嘴角笑问。
就在林秀贞还想再说些什么时,信秀一声威严的表态,阻止了这场可能继续发酵的争执。
“各位,别再争论了!”
“要记得信长可是那古野城的城主!身为城主有任用部下的权利,他要尝试一下新的改变,也没什么不好。“
庭院里陷入一片寂静。
没有任何一名重臣敢于忤逆信秀的表态,他在尾张国拥有绝对的权威。
信秀站了起来,笑着向信长走去,从上到下打量了嫡长子一番:
“信长,你不想循规蹈矩我可以理解,但着装上可以不那么标新立异吗?要知道你这身打扮活脱脱就是一个街头混混啊。”
“衣服难道不就为了穿得舒服吗?”
信长转头,微嘟着嘴瞪了信秀一眼,转瞬咧嘴而笑。
“老爹,我又不是非得打扮成公孔雀才能管理城池!”
那是如阳光般明媚的笑容。
信长在笑容里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只有这时,他才显露出如孩童般烂漫的一面。
信长不像弟弟信行那般,对信秀毕恭毕敬、尊崇有加。
但他每次面对信秀都很放松、并且处于完全不设防的状态,这种父子相处模式反倒意外地格外讨信秀欢心。
对着信秀没心没肺地抛了个灿烂笑容后,信长旋即向居守屋下令:
“那火枪就拜托你妥当运送到那古野城来了。”
“居守屋,我倒还真期待,你会为这座城池的经济带来什么样的新变化啊!“
向居守屋交待完毕后,信长又顽皮地冲政秀挤了挤眉毛:“爷爷,我先回城里去了!”
他大摇大摆地跳上廊道,经过土田夫人身后时,忽地在她身后蹲了下来。
然后,信长带着极为罕有的亲昵态度,凑近土田夫人耳畔,像是要对她说些悄悄话。
“前几天在大源河畔的事,我很遗憾啊,没能像母亲期待的那样死去。”
“你这孩子,到底在说什么胡话呢?!”
“母亲的心腹女官郁央,很喜欢以‘若隐流’花香当成香道主题吧?你吩咐一个香道高手去安排打理事情,是很容易留下蛛丝马迹的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连一句话都听不懂。”
信长附在土田夫人耳畔的话语极轻,甚至连一旁的信行和阿市都听不到,而土田夫人侧脸回应他的私语,也将声音控制在最小的程度。
在所有人看起来,这都是母子之间再日常不过的窃窃私语。
但信长却从土田夫人刻意压低声音的回复里,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如果她没参与派出伊贺忍者在大源河畔埋伏围攻他,是绝不可能这样轻声回应的。
以土田夫人的作派,她绝不会放过这个当众实证信长过失的机会,铁定会对信长橫加斥责。
而她如今这么低调,很显然是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当着重臣们的面惊扰到信秀,她害怕受到护子心切的信秀追究。
只要从她的反应里确认这一点,对信长来说就足够了,他显然也没闲情逸致和这个憎恶自己的母亲再多聊下去。
“母亲就这么恨我啊,觉得我会扰乱武家社会的秩序、会将尾张国带到衰败里去?”
“我可没这么说过。你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母亲再继续这么口是心非也没关系,反正要对付我的也不只母亲一个人吧?一想到这里,我反而更期待接下来,你们还会使出什么招术来。”
接着信长做了一个此前从未对土田夫人做过的动作:
他撒娇般将下颔支在她的肩膀上,斜着眼睛观察她又抗拒又不得不极力掩饰的表情变化。
“很有趣啊,虽然你们就像饿狼一样围着我,可是母亲,猛虎又岂会畏惧狼群呢?”
他丢下这句话,便果断地站了起来,风风火火地大步向前,离开得就像他跑进火枪试射现场一样的突然。
和现场所有惊愕的人不同,只有信秀乐呵呵地凝望着信长的背影。
对信长被旁人视若为胡闹妄为的举动,他由始至终都没有为此沉下过脸色。
政秀一脸内疚地站立在信秀身后:“主公见谅,少主其实很有主见,他只是不怎么喜欢循规蹈矩。”
“这个我晓得,政秀。”信秀笑着转身,迎上政秀的视线,“有时候我看着那孩子,会觉得他的行径,很有室町幕府成立初年的‘婆娑罗诸候’风范。”
“婆娑罗诸候吗?”
“嗯,政秀你是知道的,当年室町幕府一批开山功勋为了显示自己的特立独行,也做出过一些让世人侧目的异行。”
“主公说的是:当时的守护诸候佐佐木道誊大闹佛都比叡山、土歧赖康撞翻天皇牛车的事?”
“哈哈哈,正是。但当他们大权在握后,反而变得稳重,再也没出现过任何不恰当的举动了。”
听到这里,政秀不禁松了口气,他已经判断清楚信秀对信长的看法和态度了:
被信秀拿来和信长对比的“婆娑罗诸候”,在当年被公认为是行为怪异的诸候,信秀觉得信长的种种举动,正是这种风格的再现。
对于信长不合规矩、无视秩序的言行举动,虽然织田家内无人可以理解,但信秀却能懂得。
所以无论是土田夫人或重臣们的投诉,信秀都一笑置之。
尾张国·那古野城·城外·若宫森林
这片空旷幽静之处,此时只有信长与恒兴两人笔挺地站立着,他们视线都聚集在十米开外、悬挂在树枝的葫芦上。
恒兴与信长手里都执着火枪,但与信长对如何用枪已较了然于心相比,这件新式武器对恒兴来说,还是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新颖之物。
“少主,这叫‘火枪’的玩意真有这么厉害么?”
“嗯,如果将来邻国来袭,能够帮尾张国抵抗的,大概就是这些火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