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吧，同臣兄白日里事先和我提过。”路山彦一边招呼来人进院子，一边把木插销重新放置好。

二人说话的间隙里，敖兴打量着这位深夜的不速之客，即使借着黯淡的月华，他也能看出自称张百忍的年轻人俊秀之致。

可是天师府里应该都是道士吧？

一个道士在大晚上穿件西服过来……这是什么中学西用的洋务天师……

少年从头到脚打量着青年的着装，纯黑色的燕尾礼服很明显事先被仔细熨烫过，光滑的面料上没有一丝褶皱，脚上套着的皮鞋更是擦得发亮。如果把那摘下的长筒圆帽带回去，再贴一条长长的翘胡须，配一根轻盈的手杖，妥妥的老伦敦。

“难怪大晚上摸黑过来，这搁白天不得被老百姓当成假洋鬼子……”敖兴腹诽，同时心说这人爹娘也是什么名字都敢取，直接叫张百忍……

过于嚣张的姓名、同大清风气格格不入的燕尾礼服，这一切都让少年感叹万千。

他喵的这帮混血种是真能出人才啊！

“路先生，这位是？”年轻人瞅了一眼敖兴，拍了拍自己的那顶长筒圆帽，轻轻将灰尘抖落，他的发饰是和敖兴一样，在如今大清境内很少见的短发。

“敖兴，孤儿。”少年飞速抢答，说得很干脆，都没给路山彦开口的机会，“承蒙路先生抬爱，让我跟着他混口饭吃。”

说完，他望着路山彦咧嘴一笑，像是在说“不介意我这么介绍吧”。

“先进屋吧……同臣兄应该已经在里面等着了……”路山彦看到少年不以为耻的样子尴尬得想捂脸，他原本想说敖兴虽然年少，但却是一位血统优秀的少年才俊，相信对接下来的行动安排是相当可靠的助力。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敖兴居然这么摆烂。

张百忍听了少年的自我介绍也是一愣，他看了一眼路山彦，发现后者似乎也很无奈，于是便轻笑一声应下：“理当如此。”

………………

敖兴刚一进屋，原本黯淡的视线就被明亮的烛光填满。

他定睛看去，李书文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像是在打瞌睡。鬼则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山彦白天坐的那张红木方椅后面，神情又和初次相见时一样冷冰冰的。

是什么自我保护机制么……只要有不熟悉的外人就会变成生人勿近的模样？敖兴这样想着。

待张百忍和敖兴进屋后，路山彦嘴唇微微张开，晦涩难懂的声音自他的咽喉传出。

——言灵·镰鼬。

这是路山彦的言灵，鬼在闲谈之余向敖兴解释了那天凌晨后者被一语道破藏身之所的缘由。该言灵的释放者可以构成以自己为圆心的大型领域，并在领域内建立复杂的声音通道，从而掌握领域内部一切细小的声音。

敖兴刚听鬼说出这个言灵效果的时候，一个念头就是丐版顺风耳。他总觉得路山彦的这个言灵听起来不太厉害的样子……因为他自己好像光凭耳朵就能听到，只是范围比较小。

“——路先生可以收了神通，不用防备可能的探子。”就在少年心里比试的时候，带着笑意的男声响起，“贵府四周几条街的探子，现在大概都去见周公了吧。”

“哦？”路山彦闻言停下了吟唱，转身一笑，“天师张家威名远扬，今日一见，道门祖庭果然名不虚传。”

张百忍似乎是个异常开朗的人，听到路山彦的话顿时开怀大笑起来：“路先生过誉了，我们张家久困山林，现在也就剩下一些祖师爷传承的小手段了，登不得台面。”

“现在的世界啊……还得看科技的发展……”

听着两人的寒暄，敖兴不禁翻了个白眼，心说谦虚慎言这种国人的优良传统，还得靠这些一路传承的老家族。

路山彦则是有些思索，他在想能不能做做张百忍的思想工作，把对方拉进兴中会——李书文之前有和他提过张百忍这位当代龙虎道子，其人虽出身天师府，但和他一样，也是留过洋，接受过新式思想教育的。

他感觉这位有可能是一个大清版的梅涅克。

“咳咳……”某枪王似是也有些看不下去这些没有营养的互相吹捧，大声清了清嗓子。

“既然都到齐了，那就先坐下来谈谈吧。”李书文给门口站着两人使了个眼神，接着慢悠悠说道，“距林则徐大人虎门一役已满一甲子之年……虎门这事儿天师府是打算怎么解决的？”

张百忍就近随手找了一张方椅坐了下来，语气一改之前的轻佻吗，很是有些郑重：“怎么解决？自是决死，一了百了。先辈们一代代抛洒热血，如今正是我辈毕其功于一役之时。”

林则徐？一甲子？那不正好是虎门销烟？

敖兴有些迷糊，他怎么听怎么感觉这帮人好像在谈什么大事，可最后说出来的话全跟谜语一样。少年瞧了鬼一眼，后者的神情虽不似敖兴那样茫然，但很明显也不清楚个中隐秘。

“道子……容李某这样称呼你……”

李书文话里的“道子”吸引了敖兴的注意，他隐约觉得张百忍在天师府的身份似乎很不一般。

与张百忍有些激昂的声音不同，李书文这次的语气很轻，同白日里的大嗓门判若两人，“我其实一直都很敬重林则徐大人……但现实是……虎门一役后，林家混血种几乎绝嗣……”

“没有人知道六十年前的那处小天地里发生了什么……”

“林家、陈家、张家，当初凡是进去的混血种，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

“如今……天师府也要行此险招么……”

李书文的话如同石坠静湖，惊雷乍响！

“林家……虎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路山彦整个人身子下意识地绷起——早在李书文寄信与他之时，他就对“虎门”之下隐藏的那些东西有了大致的猜测。

但他从未想过，曾经在大清屠龙世族里煊赫一时的林家，竟然是因为在虎门折戟沉沙而衰亡！

张百忍闻言，一时也默不作声。

“林家之事，我天师府亦有责任。”沉默归沉默，仅仅是片刻之后，张百忍的神情便重归坚定，“故而本次‘甲子之约’……天师将亲至虎门……”

他望着周遭有些错愕的众人，语调趋缓，透露出一种有心无力的无奈。

“朝廷或许不会给我张家太多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