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平息,傅调也已经坐在琴凳上,抬起头略微进行思考。
上半场他所演奏的曲目选择是比较简单的,也是比较难的。
简单的原因是因为一眼就能看出来所有的曲子的来源,以及他构思的思路。
那就是非常简单的将所有的谐谑曲拿出来一起演奏,成为一个整体。
也就是现在傅调等一下要演奏的肖邦第一钢琴谐谑曲。
随后第二,第三,乃至于第四钢琴谐谑曲。
而至于难,则是这一套作品的难度极高。
甚至等同于之前傅调所演奏的肖邦全套钢琴叙事曲。
肖邦的谐谑曲以及叙事曲,两者全部都是四首,两者深度也差不多,都是极为深刻的那一类。
因此,这一套作品的诠释并不简单。
最起码,不像是众人想的那般简单。
傅调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出,视线并没有看向钢琴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是微微闭起。
他在思考,他在思索音乐之下的许多事情。
让自己的情绪平稳,能够和肖邦的音乐共融。
等到这一切全部都完成后,他才会开始演奏。
音乐厅内无比的安静,所有人都在看着傅调,没有任何一個人的情绪产生变化,变得着急。
所有人都很安静地看着傅调。
随着傅调的停顿变得越久,他们心中的期待也是越高。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觉得傅调是忘记了乐谱,又或者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出现了舞台事故。
所有人都只会觉得,傅调他在思索,在考虑如何让音乐变得更加完美。
这个,就是傅调之前那么多场完美的演出带给众人的信赖,也正是因为那么多场演奏,才能让傅调这么久的停顿,得到观众的认可。
傅调,他不会辜负众人对于他的认可。
在众人视线之下,将自己的手抬起,无比用力地砸在了高音区。
当!
他的手没有挪开,而是死死地扣住钢琴的键盘,就如同即将殒命之人对于求生最后一颗稻草的渴望。
这一颗和弦并不完美,音色也不是那种特别饱满的音色。
反而带了一丝丝的痛苦,迟疑,震惊,绝望。
种种混杂的情绪抓在这个高音的和弦之上。
这是一首四三拍的作品,以四分音符为一拍,每小节三拍。
这一个开头的和弦就足足占据了四个小节。
即便是Presto Funco这个速度的标记,傅调的手也停留在高音声部足足三秒钟。
如此绵长的开头,似乎并不完美的开头,并没有打消众人对于傅调的期待,反而让他们更加好奇。
傅调他这样子的诠释究竟是为了什么。
果不其然,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那最后一根原本就不够完美的稻草缓缓断裂,这情绪瞬间崩散。
咚……
fz,一个突强的标记,低音和弦在高音和弦散去的一瞬间响起。
如同……
彻底坠入深渊。
听到这个代表着来自于深渊的和弦后,所有人鸡皮疙瘩瞬间涌起。
等等,这个开头?
果然,傅调不愧是傅调,傅调不愧是目前这个演出季最火的肖邦演奏者。
这个开头的两个和弦的诠释。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任何夸张的诠释。
一个不够完美,明显带着松散的高音和弦,以及如同坠入梦魇一般的低音和弦。
就如同跌落深渊之人,临死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块沙石。
稻草支撑不住他的全部力量,而这个沙石也不是与地面相容,只是浮于表面,无法借力。
这便是傅调开头的这个不够完美的和弦,带着一丝丝声嘶力竭的和弦所给人的感觉。
而这一切,便是为了后面那同样占据了四个小节,十二拍和弦的低音做准备。
这个只是一个开头,这个仅仅只是一个开头!
真正的顶级钢琴家并不会从一开始的时候便给你慢慢铺垫,铺垫上十几二十秒,甚至于三四十秒,几分钟,都让你察觉不出来他和其他钢琴家的区别。
这种钢琴家会在一开始的时候,便用一个如同万丈惊雷的态度,直截了当地告诉你。
你,为什么要听我的演奏。
你为什么必须要听我的演奏。
因为我牛逼。
我比其他所有人都牛逼。
我的音乐之中拥有我自己的特色。
只有我,才能够演奏出这样的作品出来。
你也只能从我的演奏之中听出那种感觉。
所以,你必须得要听我的。
现在他们在傅调的音乐之中,听到了这个感觉。
他们看着傅调,听着傅调刚刚演奏的两个和弦,他们便感觉到了那种惊雷感。
能够让他们大脑爆炸的惊雷感。
开头两个和弦,真的太惊艳了。
听上去的感觉,也真的太漂亮了!
众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小心地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聆听着傅调的演奏。
这个只是一个开头,一个刚刚开始的地方。
从傅调按下第一颗音,再到现在第二颗音,可能才过去五六秒。
但是已经足够震撼。
那么接下来。
傅调的双手没有任何犹豫地回到了音乐的中间,无比连贯的和弦分解重构从他的手指中流出。
正如同不停向上挣扎的人,努力地,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向上挣扎。
希望自己能够从冥河中逃离。
一次,接着一次。
可是不知是傅调的残忍,又或者是肖邦的残忍。
每一次在那浪花之下痛苦的喘息,却只能带来更深的痛苦。
伴随着一连串的下行,将音乐的悲哀重新拉下深渊。
一次,接着一次。
肖邦的谐谑曲并不谐谑,你感觉不到任何一点点开玩笑的成分在其中。
你所能感觉到的,只有那极为痛苦的挣扎。
与肖邦之前的叙事曲完全不同。
肖邦的第一钢琴叙事曲是他的所有叙事曲之中,天分灵感最为爆棚的一首叙事曲,叙一不知道被多少人演奏,诞生出无数经典版本的诠释。
但是肖邦的第一谐谑曲却并非如此。
它,只是肖邦的谐谑曲之中,最为冰冷,最为无情的一首作品。
谐谑曲的体裁和肖邦习惯的大型曲子的长度,注定了要多次重复一个主题。
简单三段式没法写这么长,而且肖邦向来喜欢在同一主题的多次反复中加上不同的花,用各种你怎么都想不到的调外音、奇葩和弦等等来制造不稳定。
而这一系列的不和谐,最终成为了一波泡影,伴随着空气中最后一丝空气在深海之中的流出,而破灭。
悲哀,痛苦。
第二次的重复,明明听上去还是一样的音符,可是在傅调的诠释之下,却总是不知道为何,带了一丝丝迷雾。
看的并不是那么的清晰,总有一种越来越混乱,越来越沉沦的迷茫。
第一主题不停的重复,第一主题也在不停地加花,变化。
每一次的变化,傅调都小心谨慎地给音乐做出更多的变化出来,而并非仅仅只是普通的,没有任何意义的重复。
重复是力量,但是简单的重复则并不是力量。
一开始的音乐只是情绪的简单宣泄,而后面的每一次浪花堆叠,则是对于情绪的再一次轰鸣。
音乐之中的一切在傅调的手中奔腾。
情绪也是如此。
无尽的挣扎,却又一直被拉扯进深渊。
想要逃离,却永远都没有办法逃离。
只能不停地沉沦。
这一切让舞台下听的观众听的口干舌燥。
这个音乐的感觉,真的太棒了。
第一主题的描写简直绝了,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描述。
来自于东方美学之中情绪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