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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夕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梁暮正在给她换尿布。

睁眼看见的是仍然贴着大红喜字的帐顶。

她是被梁暮一双柔软的手在大腿上摸来摸去才反应过来。

这人越老就越发的像个孩子。

饭要吃软的肉得吃嫩的爬高上低越发的吃力更是都用上尿布了。等身躯真的慢慢孱弱下来,才开始理解,为什么以前见到的老头老太那些顽固、偏执、敏感、任性都是打哪儿来的。

那是一种,慢慢被社会主流抛弃的恐慌……

有多少人参不破生死,就有多少人勘不破衰老。甚至衰老比生死更难看破而这世界最残酷的就是它并不会因为你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它就不会来。

依稀是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仙来镇程府上她和程家的珍珠、翡翠、琥珀几个都还是很要好的小朋友。寒冬腊月的夜晚守着一只烧得通红的火炉子给主子上夜那样温暖又无聊的夜晚也曾天真又无知地讨论过老了之后是什么样子。

翡翠说希望自己老了,脸上的皱纹能看起来都是笑纹,这样就说明自己这辈子过得一定很幸福。她始终是几个女孩子里最成熟现实的一个。

珍珠希望自己能不再是个给人值班上夜的丫鬟不是说她吃不了上夜的苦,而是她希望自己也能是个那个,睡觉有人守着,走路有人搀着,吃饭有人看着的……重要的人。珍珠是最早让杨夕意识到,自己好像下意识很亲近各种绿茶色姑娘的人。芯儿里面都透着绿的她,总是能把一切的功名利禄虚荣势利,描述得那么真挚而哲学。

琥珀当时的说法是,先能活到老再说吧。言下之意对在场几个小女孩的寿数,十分不看好。当时另外三人只觉得琥珀悲观,并不知道她当时的主子脾气很坏,明面上不显,私下里没少苛责,甚至挨打不比花样儿作死的杨夕少。只是琥珀胆小,默默忍着,并不敢说。

而杨夕是怎么说的呢?

当时杨夕愣了半天,她说我没想过。

杨夕觉着自己老了和小时候应当是没什么区别的吧?头发白了,就会不驴么?扯淡。牙齿松了,就会不折腾吗?怎可能!脾胃虚弱了,那胸中挤压的怒火,就真的能平息么?还是腿脚不好了,就能不再天天想着要逃?

只是一切变得更难了而已,自己的日常大约是不会变的。不管怎么想,也想不到一个,只要老了就能把衙门里的卖身契拿回来的理由。

所以杨夕就说:我可以修仙,然后不老。

大家纷纷的笑她,说她真敢想。在程家做下人,修仙不是什么不可及的事儿,可是想要不老,少爷夫人又有几个能做到?琥珀更是殷殷劝道,修仙危险,只怕上了那条路,都活不到衰老的那天……

人的一生,有时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垂垂老矣的时候,回忆孩提时代的天真稚语,会渐渐的觉得,很多人的命运轨迹,似乎一开始就注定。或一语成谶,或完全背离。

最终,想要满脸笑纹的翡翠,带着惊恐和挣扎的神情离开了这个世界,淹死在冰冷无人的深井里想要变得重要的珍珠,在巫蛊爆发的巨帆城中死得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人提起被打怕了的琥珀,杨夕甚至不能确定是谁杀死了她,她只记得那喷满了一面墙的溅射状的鲜血,她临死的时候,一定比她这一生挨过的所有打,都还要疼。

只有天真的想要不老的杨夕,最终磕磕绊绊地活到了老。没有笑纹,稍微有点重要,常挨敌人的揍。

杨夕能记得这些个,当然是因为这些孩提时代的细节,在她六十年炼狱的漫长孤寂里,也渐渐变成了心魔。

她觉得自己的年岁大概都活到了狗身上,花甲是有了,古稀也是真的,可是不惑、知天命、耳顺什么的似乎都被生命给偷工减料拿走了去,一丝痕迹也没有留给她。

年纪的增长,并没有让她成为一个豁达慈祥的老人。只让她渐渐长成了一头,茅坑石头一样,越发顽固得惹人厌烦的老驴。

要多强大的灵魂,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衰老。

要多勇毅的执念,才能用日渐力微多痛的躯体,仍旧与春草一起迎向新来的朝阳。

杨夕估摸着,自己的灵魂可能算不上强大,毕竟还是经常哭鼻子这事儿可能要赖白允浪,徒肖其师什么的,毕竟我以前好像没那么爱哭。

但自己应该还算,有勇气和执念强大的人吧。即便生命的前路已经可以一眼望到了头儿,有些根深蒂固的想要,有些顽固不化的在乎,和那不知什么时候播撒于心扎根其内无声无息间渐渐燎原的“此时,此地,非我不可,我最合适”,到底是让她在几乎已经完全昏暗的大道上,艰难地抬腿,坚定地落足。

一步,又一步。纵然每一步都踩在失望里,也完全停不下来。

其实世人常常把执着的人神化了。

就像大行子民把小僵尸的一腔委屈恨意,当成了替天行道,吊民伐罪。人们总以为,一生如一日,不顾流言,不计失败,在绝望中坚持到底的人,依靠的是强大的理性来支撑着那令人敬畏的“神格”。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没有真神行走于大地。纵然有,披着人类软弱易老的躯壳,也是要渐渐娇气起来的。

真正的大执念者,只是……

那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奢望,是不识时务、不合时宜的理想,对于她来说,是能睁着眼睛活在这世上的底线。

一日不得,便一日没有快乐。一日未竟,便抬目四顾皆是难过。

不是苦,是没有颜色。

比如杨夕。

她沉默地看着梁暮给自己包好了尿布,穿上一条紧窄,裤腿却款松的裤子。

一只手捏在床沿儿,指尖儿发白,心里什么都没想。

有些矫情,是没有意思的。

因为这种事以后还会再次发生,避无可避。

“知道邢铭在哪儿吗?我要见他。”当梁暮完成了手上的活计,刚要直起身的时候,杨夕忽然出了声。

梁暮整个人吓了一跳,“你醒了?”

看见杨夕清明的眼神,意识到她醒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手上拿着的,刚换下来的脏裤子和脏尿布,立刻就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一般。她没想过杨夕醒过来的时候,会刚好是这么难堪的一个场景。

“你,你别在意。我听小秦说,昏迷不醒的人,是这样的。你养两天,说不定就好了……”

杨夕望了她一眼,摇摇头:“好不了,我这是身子骨不行了。”

梁暮的脸色白了一白,张口还想劝慰什么。

杨夕一双浑浊的老眼,又静又深:“你不用担心,我没那么想不开。连景中秀都给我换过裤子的。好歹,你还是个女的。”

梁暮觉得心里又气又疼,鼻子一酸,就捶了杨夕一拳:“什么女的,我是你妹!”

杨夕被她捶得险些趴地上,强行撑着床沿,又用幻丝决从背后吊住床梁,才勉强坐稳没倒。

还要装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老是老了,做姐姐的怎么也不能显出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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