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暖燕不慌不忙地解释道:“他们把府中能叫去的仆役丫鬟统统叫去赌钱,即使对方输了付不出钱,他们也不怕对方赖账,只要把对方的那一份公饭从众仆役的名单中剔除出去,省下来的公银就归他们了。而被扣下公饭的人因为自己赌钱的把柄握在他们手中,也不敢声张不敢争辩,等过几个月攒到了月例银子,他们又会经不住诱惑去赌钱,想要一把翻身,赚回自己的公饭,然后又被出老千的庄家坑骗一回……这些话,都是我那时候听来的。”
汤嬷嬷听完了夏暖燕的描述,突然黑着脸问:“可是,既然三小姐得知了王启家的如此重大的犯罪事实,怎么几个月前不去汇报给老太太,到现在才说出来呢?你知不知道地下赌坊的危害有多大?早年你还未出世之时,咱们罗东府就因为下人赌钱闹出了一个大乱子,因此咱们家的家规中早就明令禁止任夏赌博行为!三小姐,你也是罗家的一份子,既然你知道了这个情况,就该及时上报才对!如今放任他们开了几个月的地下赌坊你才来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有包庇袒护的嫌疑呢?”
“冤枉啊嬷嬷,暖燕冤枉!”夏暖燕捂着脸大哭道,“冤枉啊,我怎么会包庇王大婶他们呢?这对我毫无益处啊!不说王大婶把赌坊建在西跨院后面的废地窖里,夜里吵得我无法入眠,单是王大婶她掌管着厨房,就令我一无饭可吃二无银子供给自己的小厨房。以至于到最后,我院子里的所有丫鬟妈妈都心生不满,十几个人各自托了关系转去别的主子那里当差。没能转走的三五个丫鬟也是日夜不忿,根本不拿我当主子了,差遣她们一回难如登天,我没了办法只好亲自动手做里里外外的大小活计,挑水洒扫,缝补浆洗……”
“什么?!”最恨刁奴的汤嬷嬷听说了这番话又炸毛了,“那群混账东西,一个个卖身给罗府领着罗府的月例,连身家性命都是主子所赐,她们竟敢如此昧心欺主!良心真是让狗给吃了!三小姐你怎么不去找老太太告状呢?”
夏暖燕垂头拭着泪回答:“我原本想去央求老祖宗,告诉她我院里人手不够,请她做主把之前走掉的十几个丫鬟妈妈调回我那儿。可是我突然听见剩下的那几个丫鬟羡慕地提起走得那些人,说她们那些人不是去了三舅舅的梅姨娘那边,就是去了二姐新得的苏眉院里……”
“苏眉院?”汤嬷嬷皱眉,“二小姐夏时把苏眉院占了,我竟不知!”
这几年二小姐渐渐长大,出落得标致动人,气质优雅大方,加上她的二房嫡长女身份,任谁都能看得出她的前途无可限量,二太太也忍不住把二小姐宠的没边儿。几年下来,只因为二小姐嚷嚷着自己的院子太小,东西都塞不下,二太太以浴房、书房、琴房、舞房等等的名义,把罗府不少的空置院落都装修一新后拨给二小姐用。
当二小姐的院子增加到八个的时候,老太太也忍不住说了二太太一句,不带这么惯孩子的,将来孩子嫁了人到了夫家,也就一个院子几间屋子,这样大的落差会让她感觉自己受了委屈,反而对孩子不好。
二太太立刻把二小姐叫来给老太太倒茶捶腿,哄老太太说,常言道,穷养儿子,富养女儿,女儿本来就该娇惯着。咱们家琼姐儿将来是要进宫伺候皇上的,如今她已经是十二岁的大人了,初经也有了,咱们罗府还能留她几年?那些院子她还能住几年?老祖宗,你对自己的亲孙女可要比对“老外”好一点,让两者区分开才行啊!
“老外”当然指的就是夏暖燕了。一则,夏暖燕是罗家的外姓小辈。二则,罗府当年的主母是“两头大”的情况,老爷罗杜仲娶的是成都柴府的一对姐妹花,两姐妹都是正妻,不分大小。柴大小姐,也就是夏暖燕的亲外祖母、已故的大老太太,生了大房的罗川柏和女儿罗川芎柴二小姐,也就是夏暖燕的姨祖母、如今的老太太,生了二房的罗川谷和三房的罗川朴。
柴大小姐和柴二小姐虽然是一个娘生的亲姐妹,当年为了争夺夫君的宠爱也翻了脸,像敌人一样互相仇视。后来老爷罗杜仲患心疾猝死,这一对姐妹花才重归于好,但到底有了不能消弭的隔阂,再也回不到从前。三年前,大老太太也病逝了,老太太就成了罗东府唯一的直系尊长,地位崇高,仅次于凌驾于罗东府、罗西府、京城罗府之上的老太爷罗脉通。
稀奇的是,夏暖燕的亲外祖母不只不疼爱女儿罗川芎,还把外孙女夏暖燕当累赘一样丢去了农庄上寄养反而是身为夏暖燕姨祖母的老太太,要疼惜罗川芎母女更多一些。虽然跟姨奶奶亲生的二房三房相比仍有一定的距离,但是在这个人走茶凉的冷冰冰的罗府里,连续失去了两个至亲长辈的罗川芎母女还能立足,还能一人分一个院子领一份公中的月例,还没有跟世家大族的上层社交圈子彻底脱节,依仗的都是老太太这一把保护伞。
前世的时候,每次分钱分东西,大房二房三房往往都会“一时大意”把罗川芎母女忽略了,老太太就会多过问一句,让他们突然“恍然大悟”地想起来。每次有老太太出席的名流宴会,她也总记得给待字闺中的夏暖燕留一个座位,看看有没有哪家的夫人公子相中这个漂亮女孩,来打听夏暖燕的家世背景或生辰八字。
虽然每次宴会上,都有不少人相中夏暖燕的美丽脸蛋,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相中她的庶女加弃女的身份,以及从小的成长环境,再一听老太太得寸进尺地开玩笑说,看在两家是世交的情分上,就让我家逸姐儿给你家峰哥儿当个正妻吧!
弄清楚了夏暖燕的身世,正要打退堂鼓的人立刻就张口结舌了,心道,罗老太在开玩笑吧!我就是把她娶回家当个贵妾,还要掂量一下她在农庄上长大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不光彩的事迹。我家峰哥儿将来可是要世袭伯爵的小爵爷,呀呀呀!我就是猪油蒙了心眼、失心疯、鬼上身,也不能答应这么一门坑人的亲事啊!
所以前世的时候,尽管老太太很想让夏暖燕融入清贵的世家社交圈,进而嫁个世家子弟当个正妻,但是罗府的光彩门第、老太太的尊长面子都不能为夏暖燕镀上一层金。
兜兜转转地十几年下来,直到夏暖燕前世被害死的时候,她仍然是那个八仙桌上的老九,仍然不能成为千金小姐中的一员,仍然要被宁王府的古嫔指着鼻子骂“有娘生没娘养”,无数次地重提她是“乡下的农庄上养大的”,“污秽事儿见得多了”,殊不知农庄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们,不知比这些锦衣玉食的上等人干净多少倍。假如她那襁褓中的女儿能长大成人,她的女儿仍然会被人继续戳着脊梁骨说三道四,将来议亲的时候仍然比朱权其他的女儿低了一等。
今世重生,夏暖燕已经想好,无论自己将来嫁进什么样的门第,都一定不要再带着前世的“庶女”和“弃女”的标签走进夫家的大门。她要用自己的办法洗去身世上的污点,用一个光彩照人的新面孔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眼前,京城夏家没能给她的身份地位,假以时日,她会让另一个比夏家尊贵百倍的家族双手奉送给她。
夏暖燕擦了擦眼泪,摇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听说,苏眉院曾是三舅舅的第一位妻子的宅院,她去世之后,三舅舅就一直都把苏眉院锁着,打算等二表哥长大了给他当书房用,只是两年前三舅舅全家都去了北方做生意,苏眉院就一直空置着。至于二姐夏时住进了苏眉院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听我院子里剩下的那几个丫鬟议论说,西跨院的将近十个丫鬟妈妈都去了苏眉院当差。我还听她们说,只因二姐喜欢上了苏眉院的一片苏眉花海,这才央求着二舅母把苏眉院的钥匙给了她。”
汤嬷嬷听得一阵沉默,最后叹口气道:“唉,二太太宠二小姐真是宠得上了天!不过我相信,就算二小姐年幼不懂事,二太太却是公私分明的当家主母。什么东西能动,什么东西是禁忌,二太太的心中都是有数的,绝对不会一声不吭地把三房的庭院占下。想必是二房已经和三房打过招呼,这才暂借去住上几个月,等二小姐赏够了那些苏眉花搬走了,三老爷他们正好从北方回来,这倒也不影响什么。”
夏暖燕信服地点了点头,说道:“嬷嬷说的很有道理,一定是这样的,二舅母一向公私分明,友爱家人。”
汤嬷嬷转而又安慰她:“三小姐你别把那些下人的事放在心上,二小姐虽然娇惯一些,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待人是极好的。我估摸着,她肯定不知道那些下人是你院子里的人,所以才留用了她们,回头等我跟二小姐说一说,让她把西跨院原来的下人全都换给你,再请老太太把西跨院重新清理一遍,还你一个一模一样的院子,好不好?”
夏暖燕露在面纱外的眼睛闪动着一种近似惶恐的水光,连连摆手推辞道:“不,求嬷嬷千万不要去找二姐!”
“为什么?”汤嬷嬷挑眉,“二小姐很好说话的,三小姐你不必不安。”
夏暖燕垂头,用羞愧的语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据我院子里的几个丫鬟说,在苏眉院那边不只有丰盛的公饭,主子用膳时胃口也小,不像我,每天半夜送来的两碗菜一碗饭我都吃的一滴不剩。在苏眉院那边,一桌子一桌子的山珍海味,主子略略动两筷子就赏给下人吃……平时更是赏赐不断,每月几十匹的锦缎花绸往屋子里搬,只要是入不了主子眼睛的颜色或者花色,就一股脑儿地赏给下人做衣裳……银子铜钱的更不在话下,几天下来就把荷包装个半满,挂在腰间叮当作响,好听极了……丫鬟们还说,新的主子比起我这个穷酸小气的农家女,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汤嬷嬷双手又是一阵刺痒,一边抓挠一边发火道:“那些蹄子平日里只会说三道四,不好好地伺候主子,却在那里嚼主子的舌根,真是可恶!回头我去揭了她们的皮,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对三小姐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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