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祖父把皮球踢给自己，于勒拿起白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说道：“父亲，我再过一年就要去参加学者考试了，这次考试我准备充分，志在必得，但也需要一些知识的巩固，我最近一年来上的课不会很多，也没什么时间好好教导他们了。”

于勒当然不想教林恩，因为他不可能收林恩的学费。

他办小学堂是为了贴补用度的，如果林恩坐在课堂上当空气还好，可他本身是零基础，一定会拿一些白痴问题来烦他，他说一两句还讲不明白，那简直浪费自己的时间。

收一个不花钱还要烦自己的混子，于勒岂能愿意了。

一句备考学者，解决一切麻烦，屡试不爽。

对格林男爵来说，天大的事情也不如儿子参加学者考试大，跟别说只是林恩想学文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点了点头说道：“学者考试重要！小林恩，你也听到了，你于勒叔叔最近一年都比较忙，你可以等他考完试，再跟着他学习圣书体文字。”

在格林男爵看来，一年之后的林恩，估计早就忘了这茬儿了。

对于勒的拒绝，林恩并不意外，他说道：“爷爷，如果于勒叔叔因备考没有时间教我，那我还是想自己找老师。”

“你哪来的钱找老师？”格林男爵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都说到这份上，林恩还要坚持说学文字，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爷爷，我父亲战死的时候，有一笔来自罗兰大公的抚恤金吧？当时父亲出征前留过书信，若是不幸战死，希望自己的抚恤金，能留给妻子苏珊和儿子林恩，有这封信吧？”

林恩说到这里，坐在他身边的苏珊忽然就觉得鼻子一酸，泪水要止不住地往外涌，她睁大眼睛，偏过头去，勉强不让眼泪流下来，她不想在男爵夫妇和于勒夫妇面前流泪。

在林恩心中，父亲亚当·格林或许并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他娶了母亲之后，完全没有想着和母亲白头到老，当然，他也没有这个资格。

因为常年出征，父亲也没有怎么陪伴自己的童年。

对从小接受骑士教育的父亲来说，骑士的荣耀比生命更重要。

到林恩八岁时父亲去世，他对父亲的印象甚至有些模糊，母亲也常年独守空房。

但亚当·格林却又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作为一个依靠外力突破的秘法骑士，年至三十一岁的他，其实已经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选择了对儿子和妻子而言最慷慨，最温柔的死亡方式，就像是海中哺育万物的鲸落，用自己的死亡，给了他们最后一次拥抱，那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守护。

他去了最危险的战场，九死一生，相应地，如若战死，抚恤金也比较高。

这是他生命临近终点时唯一能做的了。

父亲亚当，是原主生命中的偶像，是太阳。

但现在的林恩更成熟，他不会去崇拜父亲，但他尊敬这个父亲，这个陌生而又血脉相连的男人，他用自己的牺牲，守护了公国，守护了家族，也守护了自己和母亲。

他会好好珍惜父亲留下的最后遗产，帮助自己成长的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母亲，想必这样，亚当也该安息了。

“你要动你父亲的抚恤金？”格林男爵没想到林恩居然如此认真，居然到了动用抚恤金的地步。

亚当的抚恤金在祖母玛丽安的手上，一共十个金罗兰，换算到现在也就是一万块。

是的，这笔钱很少，甚至有些寒酸。

但对罗兰公国来说，每年战死的骑士有很多，罗兰大公就算富裕，人人都抚恤，也给不起这一大笔钱。

祖母忍不住开口了：“小林恩，你是怎么了？你是生病了后就一直没有好吗？你忘记了这笔钱的用处了？你父亲留给你的钱，祖母一个铜板都不会动的，全部会用在你身上。可是这笔钱是等你十六岁成人礼的时候，为你成为骑士准备的啊。”

依靠外力成为骑士，也是要花钱的！

否则那些濒临饿死的穷苦人，都要选择成为骑士了。

想购买透支生命潜能的药剂，五个金罗兰是最低花销，而如林恩这样体弱的，可能要花七八个金罗兰。

当然，用药越猛，对身体的透支就越厉害，未来剩余的寿命就越短。

林恩默默地看着面前眼中满是关切目光的祖母，她那重重迭起的皱纹，慈爱的表情，都好似在关心一个重病的孙子能不能赶紧好起来。

然而越是这样的神情，却越让林恩感到了彻骨的冰冷。

以透支生命为代价成为秘法骑士，最后战死沙场，这样的宿命，被赋予了崇高的荣耀。

在林恩看来，战场总要有人牺牲，有人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这样的人配得上这份荣耀，林恩也打心里尊敬！

然而，自己的祖母迫不及待的送他上战场，唯恐出了变故，这种滋味就很难说清了。

林恩身体的原主，之所以想要成为骑士，一是有父亲为榜样，二是家族的教育。

他从小就被教导要成为骑士，去追寻这份荣耀，以战死沙场为最终归宿。

归根结底，一是因为原主林恩敏感自卑，需要荣耀和别人的认可；二是因为格林家族需要这种牺牲。

每一个贵族家族，都需要为家族牺牲的人。

贵族的权利，是用义务换来的。

罗兰大公赐予小贵族封地，小贵族就有义务为罗兰大公征战，也就是服兵役。

如果是伯爵、子爵，还要豢养私军，私军也须随罗兰大公出征，至于落魄贵族，出一个骑士就够了。

这个世界的战争极度残酷，军队伤亡过半也是常有的事情。于勒作为格林家族重新被封为一等男爵的希望，自然是不可能出征的。

之前格林家族的兵役，就落在了林恩的父亲亚当身上。

后来亚当战死，按照规定，可以为格林家族免除九年兵役。

直到等林恩成年并成为骑士，刚好可以续上。

如果格林家族拒绝兵役，临阵脱逃，那么会被立刻褫夺封地，削去爵位，而且这件事会流传开来，成为贵族中的耻辱，日后格林家族的人都抬不起头来。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林恩突然提出动用父亲的抚恤金时，祖父和祖母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林恩心中已经一片冰冷，他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祖母，刚刚于勒叔叔不是说他一年后的考试，对成为学者已经志在必得了吗？想必这次必定成功的，到时候，家里也不会这么拮据吧？我就算花掉了一点点抚恤金，也不过几个金罗兰而已，剩下的应该也勉强够了，就算不够，到时候家族不能为我补上么？”

“可是……”祖母玛丽安本想说你于勒叔叔不一定考得上啊，每次考试前他都说志在必得的。

但想想这句话说出来太不吉利，只好忍住了没说，她改口道：“你非要学圣书体文字吗？学罗兰文字不好吗？”

学罗兰文字可要便宜多了，而且时间也短。

林恩说道：“祖母，虽说罗兰文字容易学，但我若是学会圣书体文字，日后成为了骑士，在军营之中可以阅读圣书体文字的作战文书，也算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吧？到时候人们只会说格林不愧是祖上出过学者的家族，连家族出身的秘法骑士都懂得圣书体文字，也会顺带惊叹于格林家族学术底蕴，您说对吗？”

林恩说出这番话来，带着浓浓的讥讽意味，只不过他掩饰得很好，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这……”祖母玛丽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林恩说得好像有道理啊。如果林恩日后会书写圣书体文字，的确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

这种事传出去，人们都会称赞格林家族底蕴深厚。

“好了！”格林男爵打断了祖母和林恩的对话，“如果林恩你真的打定主意要学圣书体文字，也可以让你去学，不过只能给你一年的时间，也就是只有一个金罗兰的学费。你要保证，必须好好学习，若是你不学无术，那就太让我失望了。”

在格林男爵看来，林恩想学圣书体文字怕是为了日后显摆，毕竟他这些年在庄园里过得有些窝囊。

不过，格林男爵还是觉得有点亏欠二儿子亚当，现在他的儿子林恩偶尔任性一次，格林男爵也可以忍让，就当是对亚当的补偿了。

“那好吧……”祖母玛丽安也不反对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格林男爵的话，还是“彰显格林家族的底蕴”最终打动了她。

眼看事情已定，于勒叔叔却在这时开口了：“父亲，我刚刚考虑了一下，还是让我来教导林恩吧，林恩是我侄子，自己人教会更用心一点，比外人教得好。”

林恩冷眼旁观，还是坐不住了啊，听到要学费了，你就不备考了？

一个金罗兰的学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格林家族如此拮据，多了东边的，就自然少了西边的，在于勒看来，格林家族的钱是属于自己的，哪怕亚当的抚恤金，日后用剩下的也是属于他的，这等于是让于勒自己出钱，那还不如给林恩免学费呢。

林恩根本不想跟着于勒学习，他反问道：“于勒叔叔，你刚刚不是说会影响你备考吗？”

于勒解下了领口的餐巾，一边擦手一边微笑着说道：“稍稍耽搁一点时间，教你识字也是值得的，而且这点耽搁，也还在我的接受范围之内。”

“千万别勉强啊于勒叔叔，万一到时候您没能通过考核，归结原因为授课占了补习时间，那我可承担不起。”

“林恩！你在胡说些什么！”

祖母很生气，还没考试呢，就说考不上的话。

对不吉利的话，这个世界也是很忌讳的，有大概类似于“墨菲定律”的说法，也有类似于敲木头的习俗。

“我只是担心。”

明知道这句话会惹祖母生气，林恩也必须提前说出来，否则的话，于勒一旦无法通过学徒考核，他肯定会找各种理由，而自己就是一块送上门的挡箭牌。

于勒深深地看了林恩一眼，他忽然发现这小家伙的性子有点变了，一场大病之后，他不再是以前逆来顺受的小羊羔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过十几岁的少年，突然进入叛逆期，似乎也可以解释。

当然，就算再有脾气，在于勒看来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于勒笑道：“母亲不必介意，小孩子说话不经过思考，只说他们喜欢说的话，我是要好好教导他了，帮他改掉他身上的坏毛病，等我把小林恩培养成像样的骑士，也能让我牺牲的弟弟心安。”

于勒一副都为家族着想的样子，让祖母玛丽安大为欣慰，她疼爱的看着大儿子，由衷的说道：“要是格林家族的后裔，都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林恩不再说话了，虽然他根本不想跟着于勒学习文字，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知道这已经是家族妥协的最后底线。

于勒不会让他出去找老师的，而格林男爵和男爵夫人一定会听于勒的。

至于自己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人言轻微。

别看他肩负着格林未来兵役的责任，但格林家族并不是离了林恩就过不下去了。

且不说于勒的儿子波利，格林男爵还有几个私生子呢。

最小的一个才十九岁，而最大的那一位，他的儿子都跟林恩差不多大了，只不过让私生子出征说出去不好听罢了。

而且亚当留下的抚恤金，怎么说都是用在林恩身上最名正言顺。

所以让林恩成为秘法骑士是格林家族的最优选择，而不是唯一选择。

不得已，林恩接受了家族的决定，跟随于勒学习圣书体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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