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太平年月,州治有理刑推官,雅称司李,专掌刑名。
如今的邛州就程羡良老哥一个,先是被赵南离押在这里收案卷,受理百姓举发首告,结果最后南离只问一句有没有,程羡良结结巴巴刚说个有字,赵南离就是一个斩字,当时衙外围观百姓欢声雷动,赵南离才算满意。
这会儿又被朱媅媺拎了回来,令他重审,他可不敢再走过场,开始领着蓝师爷还有书吏认认真真审看百姓出首供词,又挨着个提审从刑场拎回来的人犯。
老百姓可不管那个,有热闹看啊,还没完事呢,看看看看没砍死呢吓死了,一会儿是不是还得拎回杀人坑去啊?
这囚车上绑着的,士兵绑绳拎着的,昔日高高在上的豪绅巨霸,这时有的早就失禁了,有的借着口中破布掉了,直哀求押送兵卒:“哥老倌儿,痛快一个啊,这真滴受不地嗦……”然后再被堵上嘴。
邛州州衙破旧少修的公堂上倒是一团和气,朱媅媺太师椅上侧坐,下手坐着赵南离,程大老爷领着欧阳直、蓝慕云在公堂上忙活,慕天蚕看得眼热,可他插不上手,连嘴都插不上。
到这里南离也不吭气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帮狗腿子能审出什么四五大六来。
毕竟公堂隔开了众多的百姓,又光线昏暗,他这时才算放下些心来,打算静观其变。
结果每审个一会儿,程羡良就要向朱媅媺请示一番,朱媅媺又很广开言路地询问慕大知县、欧阳大给事中,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就给定个性,最后还问问赵总镇如此可好。
“这个罪不至死,饶了噻。”
“这个小罪,打一顿嗦。”
“免汝死罪,活罪不饶,你要出钱赎罪!”
朱媅媺就摇着二郎腿每个对付那么一句,还使手中折扇点指堂下押着的人犯。
“小人愿献私宅一所,以迎世子台驾。”堂下被缚的老土豪如蒙大赦、千恩万谢。
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豪绅此时哪还敢有半个不字,拼了老命的磕头谢恩。
“就依世子台命,胡家勠尸、籍没,其余的抄家、杀头就都免了,各自以财赎杖,加徒刑不等,然赵总镇所言亦极是的,难民一律不得为奴,逐个勘问后,放其民身户籍,日后官给田地耕种,有豪强侵夺即可报官。”
南离一直不插一言,程羡良趁机就坡下驴,与欧阳直对过几句就赶紧定案。
先时南离一看,好么,这死丫头其实也挺黑啊,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眼看着到最后就这么葫芦僧判断了葫芦案,在旁一言不发的南离这时才发现一个问题——朱媅媺可不只是专为救人来的。
到头来是没杀几个人,不仅胡家的大宅被媅媺收做行邸,还收了一所冲抵罪款的宅子,其余各户几乎是破家赎罪,奴婢一律放出。
只怕这么地我依照律法夺你财夺你宅又救你一条命你要感恩戴德的做法令得这些昔日豪绅更是生不如死,这么一想南离的气就顺了许多。
不过她把宅子占了,又要从追放的奴婢中选用一批愿意跟随伺候自己的,毕竟很多大户奴婢并非农户出身,也干不了别的。
又把各门各户赎罪买命的财产要一一过目,大家都知充饷的之外,世子自然要选几件爱物。
到头来就这位蜀世子搂了个盆满钵满,其余诸事一概不问,甩下面面相觑的各位文武官绅扬长而去,在蹇安泰引领下,欢欢喜喜去看自己的大宅子了。
至于这几万难民怎么渡荒,怎么安置开垦,那是你们的事,你们商量吧,否则本世子要尔等何用?
这时的受蜀王世子封赠挂虎威将军印镇守邛州总兵赵南离被弄一脑门子官司,只觉身心疲惫,程羡良这时也知道观望风色:
“今日就先到此如何,世子与诸位老大人一路劳顿,且先各自歇息,明日再议如何。”
“那就算了,且先不议了,散吧。”南离很爽快地就同意了,其实他是要重新好好地再理理自己的头绪。
整个公堂的过程南离没说过什么话,一直面色不动,英风儒雅的仪态,看不出任何不豫之色,偶尔点个头,哼哈地答应着,欧阳直跟着南离身旁可一直在察言观色,待散了堂南离被程羡良送出去后,他在后紧紧跟随,这时借机深意体贴地开解南离:
“即便最后如此,其实这也是个好事……”
“为何如此说?”南离的态度甚是和蔼。
“生杀善恶,不以首脑好恶而定,尽依律法裁决,此治之始也。”
听欧阳直说到这里,南离就沉吟起来,稍缓才道:
“今日你说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如今是一片混沌、没了秩序,若要养兵兴业,必得恢复秩序。砸烂一个旧世界容易,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不是简单的事。”
说到这里,南离竟叹了一口气,欧阳直虽然有些似懂非懂,还是再次体贴地劝慰:
“绅矜也分人等,元老、席老等诸位,皆属绅矜中心怀忠义之辈,尽可为您所用,有云善善则用之,恶恶则去之……”
“今日岂非恶恶不能去?”南离冷哼一声反问。
“士农工商,四民六业,三教九流,兴平皆不可或缺,否则……”这些日子下来,欧阳直也看出来了,如果赵四爷接了自己掉的书袋,那就说明能商量,因此他还在絮叨。
“不过这慕老三跑去世子那里报信是你怂恿的吧?”南离不再接欧阳直的茬,说话时停了脚步,回身很玩味地盯着他。
“啊……这……”被这笑面虎一盯,聪明如欧阳直也当即头脑中一片空白。
“他哪有那个脑子……”南离说着一声冷笑。
“不敢相瞒,直经历颇多,感同身受,实在不忍……”欧阳直这才奓起胆子说出心里话,毕竟他知道赵南离虽然够狠够利落,但毕竟是有着一个高度底线的人,完全不同于那些丘八头子和贼头们。
“没什么,正说明你是个善良的人,不过啊,唉……也是个没什么主意的随风草……”
随风草?是什么?墙头草,随风倒?
南离这句话一下子令欧阳直愕然,张大嘴看着南离矫健在前的背影,竟呆了半晌,再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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