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上游几个县城的商户多以水路运送货物,白霜城亦成为了水路枢纽,往还公文便也集中在了白霜城府衙。
卫姝当年亲政时,便曾时常批阅各地呈上的奏折,其中便有不少关于河工、河道与河运的。待到登基后,她处置此等奏折已然很有经验了,很是知晓那奏折中数目的含义。
那些数目看着枯燥,实则才是最有用的东西,往往涉及钱粮、工料、丁口等等。有时候,整份奏折通篇皆是废话,也就这几个数目能看。
卫姝由是也越发地惊心。
那书吏修改的数目都不太大,几份公文加起来也没多少,与真实数目出入有限。然而,观此人行止,显然并非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而若照此类推,则被篡改的运输船只并货物总量,将会达到一个惊人数目。
再细算其改动的这几份文书,可知其所改数目比真正的数目是要少上一些的,这让卫姝有了几个猜测:
第一便是贪墨。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毕竟这世上不贪墨的官员几如凤毛麟角,金国再是国力上升,也不可能没有中饱私囊的官吏;
其次便是设陷——那书吏可是将所有公文原本都收了起来,若他意欲陷害某位官吏,只消届时出首告发,再将真本拿出来即可;
再次则是谋逆——比如借商船私运兵器甲械之属,事后再行更改数目,蒙混过关。
一念及此,卫姝忽地心头一动。
慢着,她好像漏掉了极重要的一处关节:
宋谍。
若这书吏乃是宋谍,则其偷改公文之举,便是宋人暗中布局了。
虽然明知这猜测近乎于异想天开,但卫姝还是打从心底里希望着,最好便是如此。
这样想着时,她不免便又想起了周尚与叶飞。
这两个人的消息很灵通,想来眼下已然获悉了阿琪思身死之事,又或者花真身死之事业已被人发现。总之,无论死的是谁,皆会乱了他们的谋划。
其实,卫姝此举倒也并非专为摆脱宋谍的身份,而是由明转暗之后,她才能助他们更多,且她自个儿亦有筹画,若是能两下里呼应起来,于人于己皆是有利而无害的。
却不知,这两个大宋间谍如今可还安好?前番与周尚在城北空屋分手时,周尚他们似是在围捕某人,事情可曾达成?若是事败,周尚有无危险?
一念及此,卫姝的心便又往上提了提,叵奈她如今身上背着命案,根本无法露面,也只能干着急罢了。
窗外春雨细密,点点滴滴、迟迟漫漫,一如卫姝纷飞的思绪,然而,尚未待她完全凝下心神来,外面便再度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两个人,是冲着架阁库来的!
卫姝心头微凛,手腕翻处,三枚铁锥已然扣在了掌中。
要不要提醒这书吏一声?
这个瞬间,卫姝竟难得地有些迟疑起来。
那梁下书吏敌友莫辨,贸然示警或许便会引火烧身。可是,若是置之不理,万一他乃是为大宋效死的壮士,岂不可惜?
不过,再数息后,卫姝便又按下了此念。
来人的脚步声很重,走得也不快,其中一人的腿脚似乎还有些不便,步履间屡有拖拉之感,另一人亦是呼吸虚浮,显见得这两人既无武技在身,亦没有隐藏行迹的打算。
不太像是来抓人的。
几个念头起落,脚步声已是越来越近,偶尔还有两个人的说话声传来,寂夜中显得格外地清晰,那梁下正收拾公文的书吏也听到了。
他略站了站,倒也没显得太紧迫,仍旧不慌不忙依照原先的步骤将公文依序放归原处,又仔细抹去了先前留下的印迹,再将带来的笔墨等物全都收好,最后,方才从褡裢里掏出了一个……
神像?!
咦,神像?
竟还有人随身带着这东西的么?
卫姝张大了眼睛,仔细盯着那书吏手中之物看了半晌,终是确定,那陶土捏就、粗劣不堪的古怪玩意儿,它还真就是一尊神像,只是就算以卫姝的眼力,也无法瞧清那是男神还是女神,只觉得那泥坯造像形貌怪异,仿佛还生了三头六臂。
这又是要唱哪一出戏?
此时,脚步声已然近在门外,说话声亦清晰得如在耳畔,却听那门外一人惊道:“啊呀,这门怎么是开着的?莫不是进了贼?”
这声音冒冒失失地,一听就是个不经事的年轻人。
另一个老成些的语声便笑骂他道:“你小子是不是傻了?没瞧见里头还亮着灯么?谁家的贼偷东西还点灯的?你见过?”
二人说着话,已是推门而入。
此时,那赖古族书吏亦已将神像放在了正东的一块空地上,“噗嗵”一声五体投地跪了下来,口中喃喃地念叨着卫姝听不懂的话,似是在祈祷,看上去虔诚得不得了。
那进屋的二人循着灯光找来,见到的便是某书吏伏地跪拜、礼敬神像的情形。
“伊罗,你这是在干什么?”那年轻人是个毛躁的,根本藏不下事,一俟看到那赖古族书吏,立时便叫着对方的名字问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语声惊碎了屋中的寂静,却并不曾得来只字回应。
那名唤伊罗的书吏依旧旁若无人地继续参拜着那尊神像,就仿佛没听到。
另一个年老的吏员却是知晓些门道的,他先是示意那年轻吏员不要说话,随后便用力捶了捶走得有些酸痛的腿,待到腿脚舒服了些,方才慢慢地道:
“傻小子,你这就不懂了吧?这是人家赖古族的风俗。夜半子时,正是露水开始凝结的时候,赖古族的人把这看作是土地之神的馈赠,是以他们会在这个时候礼敬神明,祈祷来年有个好年景。”
“啊?是这样的么?”年轻吏员伸手抓了抓剃光了一半的脑门儿,满脸地不解:“可眼下这才开春,为来年祈福是不是太早了点儿?”
老吏登时语塞,支吾了半晌,到底无话可回,只得作势踢了那年轻人一脚,骂道:“你小子懂个屁!”
年轻吏员真当自己不晓事,“哦”了一声,倒也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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