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宽大浴汤中,尽情享受了一番奢侈的感觉,成田胜早已忘却太阳正在升起,天色放亮,窗外映着火红耀眼的晨曦。
现在是上午九点半,趁着黎明睡了过去,差不多睡了快三个小时。成田胜发着呆,裹紧了白色的被单。他错过了早间新闻,现在电视又在播放上午的主妇剧场。
他想了想,还是挣扎着起了床,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西装,正巧,青宫洋子送来了早餐。
“冬天是淡季,没什么可吃的。”
“挺丰盛的,有小菜,味增汤,还有烤鲷鱼。”
餐盘摆放精致,倒是让成田胜不知从何入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筷子。
“我开动了。”
洋子一笑,温柔之中闪耀着火热的光芒,但这样的神情转瞬即逝。
“你慢慢吃,听我讲一个故事。”
成田胜知道,洋子要说的,必定事关这次出差的主要任务。
“她出生于京都,母亲来自大阪,是年轻放荡的后妻,家境贫苦,她不得已在伎院和娱乐场所以演奏传统鼓乐和说唱逗乐为生。与她交往的,都是上层社会有钱有势的藩主、大名,他们在奢华的餐厅里挥金如土,喜欢请她相伴,为他们斟酒上菜。
长大成熟,她出落成方圆千里最落落大方的美人,她渐渐成为了当地文化和艺术的缩影。她知道该如何迎合男人的自尊心,善于察言观色,洞悉男人的情绪。没有人能够从她的脸上看出喜怒哀乐,她把自己塑造成为男人眼中最完美的女人。
不知为何,异国文化逐渐成为社会风尚,她被视为文化的污点,被禁止参与所谓神圣庄严的仪式、典礼,甚至还被所谓的潮流风尚挤压了生存空间。世人认为,她不愿意从事普通的劳动工作、追求享乐才堕落于此,承担的是诱惑男性、破坏他人的角色,根本不值得同情。”
成田胜放下了筷子,他已将餐盘内的美食一扫而空。
洋子下意识地为成田胜送上了手帕,心中浮上悲哀,觉得自己本不应该这么做,她继续讲道:“在废(女昌)运动家眼里,她是男女情事商品化的对象,可她自己却觉得,她是美的一种体现。她自己的想法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在战后彻底走向了衰败,一蹶不振……”
“你说的是艺妓吧。”成田胜擦掉了嘴边的残渣,正色道。
“是的,但这个故事还在继续。东京奥运会时,为了展现本土文化和特色,艺妓又再次复兴了起来,像是回光返照。那阵子过去后,又凋落了下去。”
成田胜有些感慨,他不是为艺妓本身的衰落而可惜,而是觉得事物的兴衰实在是由不得单个人的喜好。
“如今经济正是景气的时候,她也能趁着泡沫,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吧。”
越是传承已久的文化或是手艺,传承人越害怕失去这颗大树,内心的恐惧自然也会影响生命力。它身躯庞大,现在却像手脚软弱的幼儿,正摇摇晃晃的走向世人,想要依附在当下的潮流上。它伶仃可哀,还孤立无援。
一想到这里,成田胜就能隐约感受到,洋子心疼得难以自抑。
“我需要为你做什么?”
“请成田桑带她们到东京去,行吗?”
听到这里,成田胜这下是明白了,洋子不是没做过努力,而是她们打自心底地不认同洋子的做法,所以这件事才交给了他。至于为什么不认同,想必和行规有关系。
没有想到,在东京奥运会之后,经济泡沫吹起的前期,青宫洋子开始意识到,对传统文化来说,这是一个能搭上经济便车再次腾飞的时代。传统的、老派的东西,能够在新的时代,绽放出新的花火。
也许把艺妓文化带往东京,能让追求时髦的年轻人把目光放在她们身上,年轻人会想起,原来传统也能在某一天变为新潮。
经济繁荣时,就是人们民族自信心最旺盛的时刻。只要和所谓的“复兴”沾上边,那么一切落后的、不合理的事物,都能顺理成章地受到世人的追捧。
对于从小出生在这样的行当,已经脱离艺妓生活好多年的青宫洋子,不能不感动的是自己的少女时代,也就是她还是艺妓的豆蔻年华。随着经济的逐渐景气,她往昔的回忆也在苏醒着,意识到自己能为艺妓这个群体做些什么的时,她的青春仿佛也跟着复活了。
在成田胜看来,这样的青宫洋子很美,远比她在东京时更美。那么他再联想到洋子不辞辛苦来埼玉参加婚礼时发出的所谓的“警告”,他心中的不满也就消减了几分。
因为想到了这些,脑海中浮现了洋子弹奏三味线的模样,这下他更能体会到艺妓工作的可贵之处,它将美好的事物定格在绝对的一刻,又转瞬即逝,让人无限回味。
成田胜难得对传统事物发表自己的意见,一直以来,他都以异乡人自居,认为自己没有了解过,所以没有评判的资格。但不管怎么说,即使是卡露内的那些不曾有着“发现美的眼睛”的客人,也会从洋子身上看到这种传统元素的影子,从而产生尊敬之情。
“我尽力而为,好吗?”成田胜语气郑重。
青宫洋子点了点头,神情凌然。
人都已经被骗到京都,哪里还能拒绝。除了帮助洋子实现理想上的复兴之外,只要是生意人,都能敏锐地猜想到这两人的共同企图。之所以要做看似徒劳无功的努力,是想要给自己的客人们带来什么。
所有人都不知道能从腐朽如僵尸的文化中汲取怎样的力量,也不知道这样落后于时代的力量能产生什么效应。
现在成田胜的态度,看上去跟最开始聆听洋子诉说艺妓发展史时的好奇和唏嘘已经完全不沾边了。但是,从这次出差任务的背后来看,目的也并不是简简单单正如洋子所说的那么单纯。
如果没有带着那点强烈的商业性,那么将艺妓文化带入东京,也无济于事。继而,成田胜明白了青宫洋子这番感慨遗憾并非无中生有,而是来自于她年少时的艺妓过往。
因为艺妓有利可图,所以下定决心从艺;因为艺妓不能满足她的愿望,所以孤身来到了东京;又因为时代之风即将吹起,传统元素能够借尸还魂,所以又想拾起这个被她遗忘已久的老物件。
隐退好几年,在成为银座最年轻的妈妈桑以后,仍然回忆着自己的青春年华,仍然执着于一切契机,青宫洋子在想起艺妓这个行当时,觉得自己好像又充满了活力。事实上,洋子的能力,也得益于她的经历,故而时刻保持着一种坚定的意志。
她用着艺妓特有的设置魅惑险境的手段,使得人们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服。即使褪去了艺妓的本色,她也宛如带着那种欲说还休似的面具。这不是风尘女子的媚气,她身上正散发着女性的知愁之美。
成田胜将洋子的变化看在眼里,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了不起。
即使在沦为金钱的奴隶这个过程中,她身上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也没有被磨灭。如此,成田胜便能解释她离开东京后一反往常的原因。
“我们是去衹园吗?”
“并不,那里的孩子们,是给外国人看的。”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目标,我想得没错的话,她们就在这里吧。”
洋子不觉得意外,她轻言道:“这家和式酒店的主人,我和她相识有十年的时间,我们有着同门之谊。后来我去了东京,她留在了京都,靠着多年积蓄,又向老师借了一些,才办了这么家酒店。
老师年事已高,身边需要得力人手的照顾,她主动承担了过来。因而老师和新弟子们在进行封闭训练时,会从京都搬到了山里。近来,是我的同门引退的日子,我希望接她们去东京。”
毫无疑问,没有谁能拒绝东京,那么只能说明,这样“赌气”似的、不明是非的回绝,实质上是理念之争,或者说她们提出了洋子满足不了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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